自那日与范闲把话说开,又最后一次试着笼络失败后,李承泽便已认了这次是输了。
诚然抱月楼背后是范思辙和柳家国公府,但他和李弘成也撇不开干系。范闲千方百计不惜自损一臂也要把他们两个拉下水,李承泽再也没办法威胁他。横竖抱月楼出事是他管教不力,被抓住马脚也怪不得别人。
那日范闲说的话,未必没有给他心上带来震动,却还不足以动摇。长年累月的恨非是一朝一夕能疏解,他放不下。
婉儿邀薛瑚去府上做客的时候,李承泽就知范闲还没放弃。
他那时在低着头看书,侍女进来给皇子妃送拜帖的时候便抬起了头,看薛瑚伸手接过向他望来,皎白的面容,温柔的神色,穿着绣了丹鹤的常服,让整个天地都温暖安静下来。
他翻过一页,对她柔柔一笑:“去吧。”
李承泽想起那日他踩上马车,却被范闲叫住。那人僵坐在那里,背对着他,没有回头,只是问:“你就不怕连累了薛县主吗?”
他身体一顿,唯有驾车的谢必安察觉到向他望来一眼,神色不明,竟也让他被门客的目光刺了一下。
他那时没有回答范闲的话,弯腰进了马车。
车与人错过,两个僵硬坐着的男人,一个在车里,一个坐在茶铺,难得失了些分寸,想的都是自己的妻子。
如今范闲让婉儿来请薛瑚,为了什么,他大概能猜到。
可即便令阳来劝他,他也放不了手了。范闲若再聪明些,就该去打听打听令阳县主和二皇子的往事,去打听打听薛令阳是什么样的人。
若非孤注一掷,她怎敢嫁给他。
薛瑚从里间换了衣服出来,雪白的裙摆绣着翟蓝的鸢尾曳过他眼角,他抬头,微笑着看她从他面前走过,伸手握住她的手,低头吻了一下。
“真美。”
薛瑚由他握着手,低眼笑着看他,发簪上垂着的东珠泛着温润的珠光。
“我出门去,殿下记得看书累了休息眼睛。”
李承泽手微用力,将她一把拽进怀里,下巴窝在她颈间,声音又轻又软,跟撒娇似的。
“讨厌的婉儿,说几句话就把我的皇子妃勾走了,留我一人在家,有什么意思。”
薛瑚伸手摸着他的头发,闻言笑意加深,略有些无奈。
“殿下如今怎么了,也学会这套油嘴滑舌了。我就去婉儿那里坐坐,很快就回来了。你有什么话要对小范大人说吗?”
他放开她,声音闷闷的:“快别提那扫兴的人了,就是见不得我好。”
唉,他和范闲这也是由爱生恨吗?
薛瑚又摸了摸李承泽的脸,几乎快要被他难得的服软弄得不愿意走了,还是屋外香椿提醒她时间,她才恋恋不舍地亲了他一口,出了门。
等下了马车,她抬头望一眼范府的门匾,说来她虽然在京都长大,倒真的没有上过范家的门,这对于京里贵女来说难得,毕竟范府有一位“京都第一才女”的范若若。
她人生的前十几年,恐怕大多的时间都在围着李承泽转,就算不会见面,心里想得也都是他。
薛瑚叹了口气,抚平了衣角的褶皱,抬步走进去。
婉儿身体不好,天气又凉起来,更是不好出门等她。薛瑚被范府的下人引进院子,一进院门已变作妇人打扮的婉儿就迎了上来。
她面色比婚前好了许多,竟也有了几分红润。想来是婚后与丈夫如胶似漆,她面色中含了些妩媚,以前的天真娇憨保留得很好。
婉儿挽着薛瑚坐下,一边招呼人给她沏茶,一边让她品尝范闲自己发明出来的什么双皮奶,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边说范府人都挺好的,一边说她和若若相处像是亲姐妹,一直不停歇,跟个小鹂鸟儿似的。
薛瑚嘴角带着微笑听她对她倾诉,时不时温声附和一句,终于在扫到范若若进屋的时候,明白今日的正题该上场了。
婉儿面色忽然犯了难,只是范闲没让妻子为难,跟着走出来,范若若借机就把嫂子给拉走了。
婉儿离开的时候看着薛瑚还有些歉意。薛瑚对她安抚地笑了下。这都在她意料之中,或者说,小范大人若不出现才会让她惊讶。
她微笑地看着范闲在她对面落座:“小范大人午安。”
范闲有些惊讶,还有点受宠若惊:“午安午安,皇子妃也午安。”
他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日范某请皇子妃来,就是想让您帮着劝说二殿下停手罢。”
薛瑚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这样的反应让范闲松了口气,没有翻脸就还好,不过说来也想不出这冷若冰霜的古时贵女翻脸的样子。
范闲:“那日我与殿下曾有过一番交谈。如今皇子妃也知晓我和二皇子关系紧张,然而在范闲心中,始终还记着初入京都殿下对我的另眼相待,也不觉得非要到生死局面。今日请您来,就是想再让您试着挽救一下老二,别让他因为无谓的恨耽误了一辈子去伤人伤己。那人不值得他这样去做。”
薛瑚自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人”指的是谁,低头笑了下,伸手在面前的茶杯添了些水,听范闲把那日李承泽说的话告诉了她。
范闲本是想让她知道二殿下心里一直以来的心结,好叫她明白她的丈夫要争完全是逼不得已,尚能挽回,语罢却见她一言不发,忽而什么都明白了。
他说:“你早就知道?那为什么不早点劝他?”
他一时惊得都忘了再用那扭捏的敬语。
薛瑚放下茶杯:“他不会听我的。他恨陛下,却又想要陛下的承认。我能做的,便是陪伴他。”
她抬头打断了范闲欲言又止的话:“想来小范大人不曾见过十几岁之前的二皇子吧?若是您见过那时候的他,又怎能忍心让他放弃这场豪赌?让他面目全非的不是这世道,而是处心积虑的人,只有当亲眼看到一个天真文雅的少年是如何一步步变成今天这副不择手段的模样,才方知恨意有多深,寒意如何入骨噬心,令人万劫不复。”
范闲已经听李承泽说过他旧日的愿望,也知道他曾经还在少年的时候就被太子派人杀他,但这次这些话再从二皇子妃的口中说出来,他才真切感受到这种能逼疯一个人的谋算和绝望到底有多么可怕。
这番谈话自然是不欢而散。皇子妃不愿意改变立场,范闲虽对二皇子越发同情,但也明白纵容这同情,害得是更多无辜的人。昔日受害者变身为豺狼,任是如何惋惜感叹,都敌不过世事已变迁,他能做的,便是阻止更多的悲剧发生。
这月范闲上书,直陈抱月楼一案罪行,牵扯出柳家国公府并着户部尚书范建的嫡子范思辙,靖王世子李弘成更是难辞其咎。
此事牵扯极大,庆帝处理也雷厉风行。端说世子已经被派到西边改过自新,范思辙更是被罚出了京都。
明面上皇帝给了李承泽面子,并未提及二皇子,但谁都知道二皇子和靖王世子撇不清关系。皇帝下令禁足老二六个月,已然间接表示了态度。
一向被庆帝推在风口浪尖上的二殿下终于被自己的皇父打压了,树倒猢狲散,文官集团多是太子门下,现在都在想方设法把二皇子彻底打进泥里,翻身不得。
二皇子被禁足的命令下达的第二天,薛瑚在宫里见到了圣上。
她跪在那里许久,庆帝都未理会她。直到放下手里奏折,才轻声道:“起来吧。”
薛瑚站起来,低眉顺眼。
庆帝:“令阳啊,当初你来求朕,让朕把你赐给老二。那时你对朕说想救他一命,朕信了你的话,才改变了主意。如今你嫁给老二时间也不短了,现在事情又成了这样。朕今日叫你来,就是提醒你,别忘了当初说的话,将来再后悔。”
薛瑚:“儿臣知道。”
庆帝倒真是有了些兴趣,脸上挂了笑去看她:“哦?你知道?朕是有些好奇,就你如今对老二的纵容,届时又当如何?”
薛瑚:“儿臣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赌一次的,不过是殿下的心罢了。”
庆帝低声笑起来,笑声在空荡的殿内回荡,有些萧瑟又危险的意味。薛瑚盯着自己的裙角,没有做出一点反应。
“下去吧,朕等着瞧。”
他笑完,意兴阑珊又好整以暇地打量了自己那看着长大的孩子一眼,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从来没想过从小长在深宫的令阳竟然会有这种幼稚的想法。他以为促成了这桩婚事,她会积极为老二谋划、乞求父亲帮助自己的丈夫,要么就是竭尽所能劝说老二回头。
可今天令阳告诉他,她什么也不做,只把所有赌注都放在了承泽的感情上。
太可笑了。她这样环境长大的孩子,竟也会做出与叶轻眉一样的选择。
庆帝不觉得她会赢。因为十几年前他和叶轻眉就已经有了答案。
可庆帝又真想看她最后到底能不能赢。
他曾经认为老二最像他,心狠,但凡成事,其他兄弟皆无活路。
他如今依旧觉得老二像他。最可笑的是老二的皇子妃和昔日的叶轻眉抱有着同样的幻想。
似乎一切都要重蹈覆辙。他觉得可笑。
可忽然又在期待。
期待什么,他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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