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顾嫣死了。
她是被皇帝亲赐的鸩酒毒死的。
顾嫣想她这辈子怕是比戏文还精彩。
她五岁随父兄前往边关之地,这一去便是十年;十五岁时随父入京,情窦初开,爱上清贵高华的燕王殿下。
爱一个人本没有错,但爱上一个心机深厚、不爱你但又要利用你的人,就是大错特错。
她自幼跟在父兄身边,不似闺中女子婉约内敛,反而养成了敢爱敢恨又不肯轻易服输的性情。初入京时,她不懂闺中女子要恪守的那些礼数,她爱上燕王便去追,尽管慕容轩对她不冷不热,她也不气馁。
就是这份倔强,改变了她的后半生。
她那时也是年少天真,未曾见识过皇家那些心机手段,也从未看懂过慕容轩这人。她以为慕容轩清高冷傲,不善表达,对她若即若离、从不拒绝便代表着喜欢。
她父兄手握军权,战功赫赫,身为将军府嫡长女的她和身份尊贵的皇子门当户对,联姻在情理之中。
她顺理成章当上了燕王妃,为了配得上这个身份,她一改从小的豪放,开始学习皇家那些繁杂古板的礼仪,学着如何当个合格的王妃。
再后来,太子失势,老皇帝驾崩,燕王登基,她又顺理成章地成了皇后。
听起来似乎风光无限,然而这份风光背后,于她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自古皇帝哪个不是后宫三千,慕容轩自然也不例外,她起初还不甘心与人争宠,等到后宫日渐庞大,她习惯了,也麻木了。
再深的爱慕,在那些鸡鸣狗碎中也被磨灭得所剩无几,她寒心了,便开始一心扑在儿女身上。
她和慕容轩只有一子,早早便被立为太子。小太子自小跟在她身边,由她亲自教养,聪颖孝顺,和她颇为亲密,这算是她在寂寞深宫中唯一的慰藉。
看着瑾儿日渐长大,从软软的小团子变成聪慧仁孝、心怀抱负的小少年,顾嫣满怀欣慰,就连慕容轩对她的冷落带来的怅然也抵消不少。
她想,这下半辈子有瑾儿这样的乖孩子相伴,也算有盼头。
哪想美梦易碎,北定候顾云,也就是她哥,出征北狄战败,十万精兵全数阵亡,同时京中传来北定候投降北狄的消息,顾家满门抄斩,她和太子亦受牵连。
她深信她哥是个宁死不降的将军,这其中定有猫腻。
而这时的她也早见识过皇家权势斗争中的那些腌臜手段,顾家不过是狡兔死走狗烹的最好写照。
不过在顾家败落、瑾儿暴毙后,一切都不重要了,她也死了。
慕容轩钦赐的美酒千日醉,很醉人,只是里面有鸩毒。
一醉便永不会再醒来。
*******
顾嫣再度睁开眼时,窗外的暖阳正透过窗纱倾泻进来,让她不由得微眯起眼。
身体无力又酸痛,她僵硬地环顾四周,分不清今夕何夕,也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映入眼帘的一景一物都熟悉又陌生,因为这是她未嫁给慕容轩时住的听雪院,将军府的听雪院。
其实她倒是少有梦见将军府,因为留在这里的回忆也并不好。
顾嫣微微动了动酸软的身体,伸出藏在被窝里的手,那是一双还残留着稚气的手,纤长细嫩,虎口的位置有些许薄茧,那是耍刀舞枪时留下的。
后来她入京不再舞枪弄棒,因为慕容轩喜欢温婉可人的女子,她便又学京中大户人家的千金买脂粉保养,这些薄茧全都消失了。
顾嫣愣怔片刻,掀开被角,踉跄着起身,朝旁边的梳妆柜走去。
镜中映出一张少女的脸,巴掌大小,带着些病态,杏眼睁得稍大,正诧异地看着自己。
这是……年少时的自己!
顾嫣惊疑不已,分不清这是不是梦。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伴着卷帘声传来,“姑娘怎么不穿衣服就起来了?你这大病初愈,也不知将息自己。”
话音落,一穿着水绿色轻纱的小丫头便朝她走了进来。
小女孩约莫十五六岁,眉清目秀,径直就去拿了外衣给顾嫣披上,又对着外面骂咧咧道:“百合翡翠这两个贱蹄子又跑去哪里了?姑娘病了也不见人守着!就拿捏我们姑娘性子豪爽,好欺负。”
顾嫣听得又好笑又感动,便哽咽着轻唤一声:“飞鸢。”
这是从小和她一起在边关长大的贴身丫鬟,和她性情相投,都没有那些后宅女子的弯弯肠子。只是这丫头命薄,也是自己牵连了她,陪嫁进燕王府没两年就病逝了。
听顾嫣语气有些不对,飞鸢便低头看她,只见顾嫣眼底泛红,盈着潋滟涟漪,不由得一时怔住,“姑娘,你这怎么哭了?”
顾嫣轻拭眼角,勉强笑道:“刚刚做了个噩梦,被吓着了。”
飞鸢自是不信的,她家小姐何许人也,自小跟着将军马背上长大的,连鬼神都从来不信,岂会因为一个噩梦被吓住?
顾嫣知这丫头起疑,此刻她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不想多作解释,只压下万般情绪淡声道:“我有些头疼,扶我去床上歇会儿罢。”
飞鸢总觉得哪里不对,她家小姐一向雷厉风行,不似这温婉娇弱之辈。不过她家小姐也从未生过这样的大病,前日还高烧不止,昨日才稍微好转。在鬼门关走一趟,难免会胡思乱想。
飞鸢心中虽有些狐疑,不过细想后也能理解顾嫣的反常。
“姑娘慢点。梦不过是一场幻境,醒来就好了,你别放在心上。”飞鸢扶着顾嫣朝床边走去,宽慰着,“你总算没发烧了,昨晚你睡着后,将军也来看过你,还守了你半天呢。”
听闻她爹守了她半晚,顾嫣刚平复下来的心又跟着揪痛起来。
她上辈子最对不起的,便是她爹。
因怕被飞鸢看到眼底波澜,顾嫣微微垂下眼,遮住眼中情绪。
飞鸢心中疑惑不解,在她的认知里,顾嫣从来不是个多愁敏感的人,但眼前的顾嫣却给人一种伤怀低沉的感觉。
“我有点饿,想喝点清粥,你去厨房跑一趟罢。”顾嫣借口支走她。
飞鸢迟疑地看她一眼,应声出去。
没一会儿院外便传来飞鸢渐行渐远的骂声。
这傻丫头,一直都是这样……
顾嫣这些年在各种算计中早已学会了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但是再次回到十五岁,见到熟悉的人和事,想着能重新再来,能再度见到至亲,她终是没能忍住。
还好除了飞鸢,没人看到她刚才的失态和反常。
顾嫣靠在软枕上,思考着现在的情形,以及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眼前的一景一物和她内心的感受都是那般真实,不似梦境,她重活了,活在十五岁这年,她还未嫁给慕容轩,一切都还有挽回余地。
她打小跟在顾千霄左右,顾千霄没将她当娇滴滴的女孩教养,反而亲自教授她骑射武艺,所以顾嫣的身体一直很健康,极少生病。唯独这次,她入京月余,便一病不起,太医只说是水土不服,她前后花了半个多月才好转。
而今想来,这场病来得奇怪,是天灾还是人为,怕是难分辨。
正想着,有人进来了。
“姑娘,你醒了?我正待要跟你说,燕王殿下遣人给你送东西来了,拿了大包小包不少好药材呢。”
顾嫣抬眸淡扫来人一眼,这是她的贴身丫鬟百合,和翡翠都是她入京后,她娘给她的。
“嗯,知道了,”顾嫣淡声回道。
“姑娘不出去看看?燕王殿下现在还在前院呢。”百合疑道。昨天顾嫣醒来后,还特地问了燕王殿下有没有来看她,怎么今儿燕王殿下来了,顾嫣的反应却这么冷淡了?
顾嫣闻言微蹙眉心,“燕王殿下自有父亲接待,我去凑什么热闹?”
百合被她冷眼一扫,顿时打了个激灵。她伺候顾嫣月余,知顾嫣是个豪爽大度、不拘礼数的,平日里对她们这些下人也管教不严,从未见过她如此严肃。
百合不知是谁惹了她,原想像平日那样卖个笑追问顾嫣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一对上顾嫣那双冷得如冰霜的眸子,想问的话堵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只好尴尬赔笑道:“姑娘说的是。”
顾嫣前世入京前生长在北境,没接触过后宅,不知道这高门大院后面暗藏的肮脏。她原以为世上的人和事,你以真心相待,别人便会真心待你。直到后来,顾婉和慕容轩暗通款曲的事情暴露,她才知道这世上,最不知足的,便是人心。
“杵着干嘛?还不伺候我洗漱更衣。”顾嫣冷声道。
百合原还在揣度顾嫣今儿到底怎么了,没想顾嫣突然发难,把她吓了一跳。
她还从未被顾嫣这般呵斥过,一时顿感委屈,红着眼道:“奴婢这就去!”
顾嫣冷眼看她出去打水,无动于衷。
前世,顾婉和慕容轩通奸,便是这墙头草当的内应。
这一世她断不会和慕容轩这种人联姻,也不怕顾婉和慕容轩搅在一起,但百合这样的下人,却是留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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