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贞崇二十五年,天大寒。

    天降大雪,放眼望去,茫茫白。正值春节期间,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店铺酒馆开门的也零零星星。偶有为了生计而出来摆摊的小贩在街头瑟瑟发抖,呼出的气白茫茫的。

    屋檐上落了一层层厚厚的“雪被”,有人家摆在门边忘了收回去的洗菜水早已冻结成坚硬的冰砖,手指一挨上就能粘着。天上飘着雪,落得肆意,遮住了原本的颜色。行人来来往往,神色瑟瑟匆匆。偶有交谈也是压着音量,气氛甚是压抑。今年的雪,比往年的都大,都冷。

    与之相反的,是那禁卫森严的皇宫。

    太宸宫中,灯火通明,歌舞升平,春光融融。

    *

    阴暗湿冷的地牢里烛火摇曳,不知是哪的墙破了,冰冷刺骨的寒风呼啸着,将那最后的一盏烛火也吹熄了。

    当整个地牢彻底陷入黑暗,许多犯人都嗷嗷叫,趴在冰冷的铁栏上拼命摇晃,吵的不可开交。只有走廊深处,最里面的那间牢房里——安静极了。

    狱卒也烦,能关押在地牢的犯人都是犯了重罪或者是得罪了皇族的死刑犯,这些人的身上捞不到油水就算了,这该死的地方还冷得出奇,要他觉得,不用上刑就能活活冻死。

    狱卒手持铁鞭,一路走过去,铁鞭毫不犹豫地甩在铁门上,发出清脆而又刺耳的声音。有的人躲闪不及,一道红肿的条形伤疤瞬间浮现,疼得不住□□。

    “叫什么叫?!就你冷!都给老子闭嘴!待会儿要是惊扰了贵人,有你们苦头吃的!”狱卒边说边加重了力道。

    “春桃姑娘这边请,您小心脚下。”不远处传来上司谄媚的声音,狱卒眼睛一亮,接着便看见他的上司笑容谄媚地跟在一个神色倨傲的女子身侧。

    “江晚岁她在哪?把她给我带上去,娘娘今天心情不好,想见见她。”春桃嫌弃地看了看地牢,不知道是什么交织在一起的味道充斥在鼻尖,她露出厌恶的表情。

    从头到尾都被上司忽略的狱卒终于有了用处,上司晲着他,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地给春桃姑娘把江晚岁带出来!”

    “是。”狱卒恨恨地咬了咬牙,转身朝着里间去了。

    春桃微皱着鼻,上司谄媚道:“春桃姑娘不愧是娘娘跟前最得脸的,这种重要事情总是交给姑娘来办!”

    春桃轻哼一声,眼底多了几分倨傲和得意,从袖子里抓了一小把金瓜子给了他:“办好娘娘的事,不会亏待你们的。”

    上司就等着这,连连应下,笑眯着眼把金瓜子揣进了兜里,又开始继续拍着马屁。

    春桃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问道:“那个贱人哑了没?娘娘心情不好,要是她说了什么惹怒了娘娘就不好了。”

    上司连连点头:“当然了春桃姑娘。”

    闻言,春桃想到即将看到的场面,不由得勾唇一笑:“很好。”

    *

    江晚岁被狱卒从牢房里拖拽出来,身体摩擦着地面,偶有石子陷进了已经破烂不堪的肉里,疼。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每一处似乎都被撕裂,疼得已经麻木了。

    当拖拽终于停止、她被重重扔在光洁的地砖上时,她微微睁眼,看见了由远及近的华贵衣袍一角,上面绣着繁复的花纹。

    是江吟雪最喜欢的。

    “醒了?”女人娇声问道。

    江晚岁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也说不出话了。她早已被灌下了滚烫的药,毒哑了。

    江吟雪没在意,娇声笑了,可江晚岁却觉得那笑声真的恶心又恶毒。

    “你看呀,这是什么?”江吟雪牵着裙摆转了一圈,华丽的裙摆绽放成花。“这是陛下的皇后才能穿的,如今——它是我的了。”

    江晚岁垂眼沉默着。

    “明昊哥哥喜欢的是我,可他却不得不求娶你!因为你是嫡女!”江吟雪尖声道:“都是因为你,我才等了这么久!都是因为你和娘!祖母和世人才从来看不到我的优点!你们这群贱人!”

    今天宴会的时候,江吟雪舞了一段《红绫》,众人都拍手称赞,可不知是谁悄声提起了江晚岁当年在江家老太太生辰宴上跳的那段《红绫》“当年江家那位嫡女跳的更为惊艳……”

    那人是沈明昊身边的亲信,辅政大臣,她动不得。

    江吟雪的面目狰狞着,丝毫不在意她的形象,反正沈明昊不在这。

    江晚岁冷冷地看着面前疯狂折磨了她许久的女人,看了眼,又移开视线。

    明明什么表情都没有,江吟雪却从她眼里看到了轻视。愤怒瞬间涌上心头,江吟雪倏地抽过春桃头上的发簪,尖锐的簪尖狠狠地扎进江晚岁的手掌里。

    鲜血一下子蔓延开来,江晚岁疼得闷哼一声,却是没有挣扎。

    因为,挣扎也没有用。

    “你喊疼啊!你喊啊!我真是后悔让你哑了,本宫现在就想听你跪在地上求饶!”江吟雪疯了似的一遍又一遍地捅着江晚岁的手掌,直至血肉模糊,她才慢慢停下来。

    她在春桃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江晚岁,眼眸闪过恶毒:“受了这么多日的滴水刑,也是时候让你试试梳洗了。”

    江吟雪抬了抬下巴,鞋子毫不犹豫地踩上江晚岁的手:“春桃。”

    春桃垂眸,“是,娘娘。”

    江晚岁只觉得好疼好疼,那滚烫的热水泼下来的时候她被压在铁床上,按住了手脚躲闪不得,浑身仿佛都在灼烧。在铁刷子第二遍刷过她的皮肉时,她已经疼得浑身都在抽搐。不过,那刷子的动作随着不远处动静的传来停下了。

    不远处传来的喧闹声让江吟雪皱着眉:“发生什么——”

    “娘娘!轩王殿下率军攻进来了!”一个小太监屁滚尿流地爬进来,没站稳,差点摔在江吟雪的裙摆上。

    江吟雪蓦地一惊:“什么?轩、轩王?!”她慌得不知道说什么,想到什么,道:“陛下呢?陛下他在哪?!”

    小太监见到了外边的腥风血雨,脸都吓白了:“被、被——”

    “在这。”

    一声闷响,一个穿着明黄色衣服的男人被扔在了地板上,脖子处喷涌而出的鲜血浸透了龙袍。死的时候,眼睛还瞪得大大的,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凶兽。

    江吟雪看清那人的模样后,尖叫一声,后退了几步,不料踩住了裙摆摔坐在了地上。她疯狂地向后退着,连头上她最喜欢的头饰掉了都没去捡。

    沈逸一进来就看见了江晚岁,双眼瞬间就红了,冲过去想要抱住她,在看到那个血肉模糊的身体时却不知从何下手。

    不远处江吟雪小声哆嗦:“不能怪我不能怪我……是陛下是陛下……”

    他抬了抬手,手指虚摸着她的脸,声音颤抖,“岁、岁岁……”

    可是怀中人却是呼吸渐轻。

    胸口处传来的疼痛让他不禁落了泪,是他来晚了。

    他忽地出声:“初一。”

    初一持剑跪在他身侧:“属下在。”

    “伤害过她的人都得死。”沈逸一字一句,握剑的手出了血,顺着手背滴落在地砖上,绽出一点点妖冶的花。

    “是。”

    江晚岁的意识模糊间隐约听见了沈逸的声音,强撑着睁了睁眼,看见这么多年来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忽地笑了。

    真好啊,一直见不到的人能在临死前以幻觉出现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更何况,他从来没有这么温柔的喊她。

    要是……要是当初没有意气用事答应入东宫就好了。如有来生,希望……两不相见。

    最后一滴眼泪滑落脸庞,江晚岁缓缓闭上了眼。然后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抽离,无论是她如何挣扎大喊都没有人能听得见她的声音。她垂眸打量着,是少年时的模样。

    撕心裂肺的疼痛如洪水猛兽般席卷了沈逸的内心,他不敢相信地抱着江晚岁的尸体,双眼通红,像是要叫醒熟睡的人:“岁岁!岁岁!”

    江晚岁坐在自己满目疮痍的尸体边上,她看见,那个曾经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的男人白衣上沾满了鲜血,跪在她的身前,紧抱着她,哭得像个孩子:“对不起,岁岁,是我错了,是我来晚了。”

    江晚岁抿了抿唇:“不用道歉,你没有救我的义务,不是你的错。”是我错了。

    然而沈逸听不到她的话。

    男人依然跪着,忽地笑了,声音轻柔,满眼都是歉意:“对不起,岁岁,我想自私一回,你说好不好?”

    隐约间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江晚岁心下一惊,想要阻止的手却穿透了他握剑的手,剑光微闪,只听得沉闷倒地声,男人低哑含笑,眉眼一如初见时俊美:“岁岁,别怕,我来陪你了。”

    “不要!我说不要!”无论江晚岁如何叫喊,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逸含着笑倒在了她的身边。

    飘着的身体渐渐透明,江晚岁茫然又无助,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了吗?

    *

    “大夫,我家小姐她怎么还不醒啊?”

    “病人身体弱,过不了多久就可以醒的。已经退热了,不会有事的。”

    “好,谢谢大夫。”

    这是……素春的声音?

    细碎的说话声仿佛被放大,江晚岁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青色垂幔。沈逸摔在她身旁的画面让她倏地坐起,却无奈身体柔弱,起到一半就摔了回去。

    动静不小,有人小跑着过来将她扶了起来,江晚岁看清来人的时候眼眸一热:“素、素春?”

    “奴婢在。”素春小心翼翼地端来一杯水,“小姐,喝点水吧?”

    素春是江晚岁从小侍奉她的丫鬟,在刚嫁进东宫的那一年被江吟雪找了由头打死了,临死前还不忘嘱咐繁冬要护好她。

    只可惜,繁冬也在太子登基那年被人发现在御花园的池塘里。

    如若这不是梦,那……

    江晚岁颤着手摸了摸身体,皮肤如同婴儿般娇嫩光洁,梳妆台上的镜子里反射出来的面容——青涩,姣好。

    是还未嫁入东宫的她!

    素春被她突然奇怪的举动弄得一愣一愣的,迷茫问道:“小姐,你干什么啊?”

    江晚岁闻言抬头看她,眼尾泛红:“素春,现在多少年?”

    素春不明所以:“贞崇二十二年,怎么了小姐?”

    江晚岁忽地笑了,不是开心的笑容,是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声音却出卖了她此刻不平静的心:“真好啊,我回来了。”

    “什么回来了?”素春彻底迷茫了,“小姐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什么都听不懂?”

    江晚岁吸了吸鼻子,弯唇道:“没事,你先去把繁冬也叫来。”

    素春应了声,纳闷地嘀咕着出去了,边走还边回头不放心地看了眼江晚岁。

    熟悉的房间和摆设,江晚岁垂眸抚摸着手臂内侧的一块小疤痕,是她生母忌日前被江吟雪“不小心”烫的。刚好没过多久,她就在母亲忌日的那天生了一场大病,想来,便是现在。

    那场史无前例的杀戮禁染了整个太宸宫,红色仿佛在庆祝。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沈逸清双眸含笑着拔剑自刎的画面,心就疼得一抽一抽的。

    江晚岁独坐在床上,看着光洁白皙的皮肤,庆幸地勾了勾唇角。

    那些她失去的,她要一样一样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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