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师本不应忌惮自己的学生,但奈何,这个学生是尤理。
Anne躲闪着尤理那双刀锋般的眼睛,一脸不服气,手腕处血液停止流动的不适感令她焦躁不安。
牧文溪出其不意地松开,Anne踉跄着退了几步,深吸一口气,仿佛想把所有话在今天一吐而快。
然而,她还没有开口,就有一个腼腆的声音抢先一步。
“Anne老师……不是你说的那样……”Stephanie捏着衣角,涨红了一张小脸,“Vikki说我太注重题海战术,所以每次都单独给我做了一套针对练习,让我不要广撒网……”
另一个戴眼镜的男孩也愤愤不平:“我独立写作很差,模仿了很多篇满分作文也没用。Vikki跟我说我的写作思维还停留在高中,所以隔三岔五会给我带她做好书签和标记的英文杂志,让我去学习一下真正的native speaker。”
牧文溪忍气吞声,但他们咽不下去。
或许,人天生就是护犊子的。
身边的指指点点越来越多,Anne阴沉着一张脸,转身离开了。
VIP二班的学生蜂拥而上,围着面色苍白的牧文溪,叽叽喳喳地安慰她。
牧文溪看着自己天真可爱的学生,舒展眉头,轻言细语道:“不要去在意这些话。你们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生在更好的家庭罢了。家境贫寒也会出游手好闲的人,富庶家庭也少不了藤校奖学金。”
那一张张或愤怒或担忧的脸上,充满了胶原蛋白的气息,充满了不谙世事的神色,也充满了身处高位听惯了冷嘲热讽的孤独。
摸了摸Stephanie柔顺的长发,牧文溪眼神鉴定,一字一句如同清晨窗台的轻叩,叩醒了耳朵。
“Don't take heed of people who try to belittle your ambitions. 你们现在做的每一道题念的每一个例句,都是为了你们自己,从来不是为了其他人的判断。 ”
*****
上午的所有课程结束,牧文溪收到了来自陆鹭女士的消息。
陆夫人:小文子,中午你请我吃饭呀?
牧文溪瞥了一眼,单手回复了简明易懂的两个字:做梦。
回复完毕,牧文溪把手机扔进背包,随着拥挤的人潮下楼。刚刚走出写字楼,她就看见了一头扎眼的鸡窝。
“尤理!”牧文溪小跑着追上去,“你中午有事吗?我请你吃午饭吧,这边有一家大阪烧还不错。”
……老师请学生吃午饭?
尤理看向牧文溪的眼神中满是怀疑。
牧文溪对他的怀疑浑然不觉,笑着说道:“你今天能来我真的很高兴。我看你对于托福还有很多基础问题没有解决,想跟你讲一下。”
尤理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不用了,有不明白的我会问梁一桐。另外,我今天只是因为没什么事,所以来听一下而已。”
她本以为这只是叛逆期的男孩子傲娇的说辞罢了,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写满了认真。
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牧文溪也不好再熬一锅鸡汤灌给他喝,只能看着尤理礼貌离开的背影垂头丧气。
秋老虎匍匐在京市的天空,目光灼灼地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一辆明黄色的敞篷跑车顶着烈日,慢悠悠地跟上发呆的牧文溪,整整停留了一分钟都没有得到她目光的驻足。
副驾座的车窗缓缓落下,露出一张悲情而精致的瓜子脸。
“牧文溪小姐,您这样有了新欢忘了旧爱,是不是太绝情了一点?”
听见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牧文溪从思考中回过神来,刚一转头就看见了浓妆艳抹的陆鹭和她花里胡哨的新跑车:“陆鹭小姐,您这么有钱为什么不资助一下可怜的小老师,非要一天一辆车把钱送给外国人买奶粉?”
“哪有一天一辆,小绿皮是陆兆和的,红色那辆是我爸妈送的,这辆是我自己买的,就三辆嘛。”陆鹭伸手打开副驾座的车门,招呼牧文溪上车,有些嗔怒,“你怎么不回我消息!”
“手机丢包里了。”牧文溪掏出平板电脑和移动WIFI,登陆文森教育后台检查作业,“本来中午想请一个学生吃饭的,现在还是请你吃吧。”
“……牧文溪你还是人吗?让你请我吃饭就‘做梦’,结果你转头去撩拨小鲜肉?”
“啥玩意儿就小鲜肉了?”
“别以为我没看到啊,刚刚你站大太阳底下和一个小帅哥聊得可起劲儿了。”陆鹭回忆着刚才亲眼目睹的画面,故意调侃道,“你不喜欢西装革履的男人,那师生恋也不错嘛。别对未成年人下手就行了,我怕你被抓起来。”
牧文溪叹气:“鹭儿,我是一个老师,不对学生产生其他情感是最基本的师德。”
陆鹭也严肃起来:“感情和道德是两码事。你可以因为道德克制感情,但感情的出生不是道德能够控制的。”
牧文溪和陆鹭当了十余年闺蜜,有一个令人费解的重要原因——她们的三观并不完全相合。
一个顺风顺水却早早嫁人当了阔太,一个命途多舛却偏要继续和老天爷抗争。甚至就连一条新闻头条,她们也能产生分歧争得口干舌燥。
但她们喜欢这样的争执,对她们而言,思维的碰撞比一味的附和更值得珍惜。
牧文溪咀嚼完陆鹭的话,在承认她说得有道理的同时再度掐断她不切实际的幻想,无奈地回答:“鹭儿,刚才那个是尤理。”
……
“噢,那你还是遵守你的师德吧。”
看着陆鹭吃瘪的样子,牧文溪不禁失笑,就连滑动平板电脑的手都开始忍不住颤抖。
抖着抖着,牧文溪在作业提交者一栏里看见了“尤理”二字。
……是她抖得太厉害,眼花了吗?
牧文溪屏住呼吸,难以置信地点开——总共三篇听力,正确率仅有可怜的20%。每一道题后的错题反思,都被密密麻麻的文字填满。
而作业提交者,的的确确是尤理。
——“另外,我今天只是因为没什么事,所以来听一下而已。”
什么嘛,果然只是个傲娇的小孩子。
回到家后,牧文溪十二万分认真地检查完尤理的错题,整理了九页的答题技巧,一字一词地敲进word文档。
打印装订完毕后,牧文溪犹豫片刻,登陆PC微信,将文档传输给了“QAQ”。
这一回,牧文溪终于看见了“正在输入中”。
……只不过这一输入,就输入了整整五分钟。
迟迟等不到输入结果的牧文溪只当是微信出了bug。
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才知道出bug的不是微信,而是尤理。
QAQ:1、L3第三题,reason for a change为什么不是B?我知道A也有提到,但是按理来说经济才是根本原因啊,所以为什么不是government funding?2、C2第一题,这种对话听力是怎么抓到主旨的,这俩人就是一来一回一问一答的,感觉有很多个主题啊。3、L1第三题……
……
这一条条顺序清晰的,牧文溪5.8寸的全面屏甚至装不下尤理的问题。
周日的上午没有课程安排,牧文溪索性草草抹了一把脸,长发一捆就坐在了书桌前面,对照着尤理的问题一条条给出解释。
耗时三个小时四十分钟,尤理终于在和牧文溪一来一回的问答中,把这三篇听力摸得透透彻彻明明白白。
牧文溪按着酸涩的脖颈,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在起身准备午饭前敲下一行字。
“你的英语基础不差,但托福基础几乎是零。记得去买一本托福官方指南OG,里面的题可以先暂时不做,把题型吃透。对了,新一期普通班刚开课,每天晚上都有直播或者录播,你也可以过来蹭课。”
敲完,又补上一句——加油,小尤理。
捶着僵硬的脊椎,牧文溪走进厨房,思考今天中午是烧个牛腩好好犒劳自己还是煮个泡面应付一下。
灶台的火焰燃着震耳的声响,陷入沉思的牧文溪也就没能听见那和尤理一样纠结的消息提示音。
QAQ:非常感谢您的耐心解答,我会去摸透这些题型的,争取下次不给您添麻烦。
QAQ撤回了一条消息。
QAQ:不好意思,浪费你这么久的时间……
QAQ撤回了一条消息。
QAQ:谢谢。
*****
开了一周的小灶,牧文溪哪怕和陆鹭面对面坐在高档法式餐厅里,也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敲打打。
陆鹭瞬间觉得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
“牧牧,你说你图啥?脸哥昨儿还问我你干啥去了,steam都整整一周没登陆了。”陆鹭双手托腮,一脸不满地望着她,“你开小灶有加班费吗?还是尤理会给你送一面锦旗,上书‘循循善诱,妙手回春’?”
“你不懂,被学生需要、被学生依赖、被学生信任,这是作为老师的成就感。”
说罢,牧文溪随手塞了一口羊扒,无心去品尝羊肉的细腻与香草汁的清甜,三下两口就咽了下去。
……暴殄天物,看得陆鹭好心痛。
陆鹭无奈地举起刀叉,痛心疾首地换了个话题:“不过最近你气色不错,是不是终于把你的鬼作息改回来了?还是乖乖听我话去办了健身房的卡?”
气色?
牧文溪从陆鹭手边抢来一面小镜子,左看右看,确实是看出了一丝红润。她自我钻研了三十秒,终于恍然大悟,给出了正确答案。
“鹭儿,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妈生我养我那么累,却还是红光满面说她很幸福了。”
“……?”
“大概,这就是母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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