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堂课

    牧文溪的父母是一对普通的务工人员,没有太多文化,也没有什么眼界。

    他们会在家长会上挠着头说,“什么京淮大学,我们就文溪哪敢想,能考个一本以后当个公务员就很好了。”

    他们会在高考前爬一整天的山去烧香拜佛,带着满身香灰,让高僧摸着她油亮的脑门念念叨叨。

    他们也会在她考研失败后急得焦头烂额,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她把自己锁在房门里嚎啕大哭。

    他们也埋怨过牧文溪的倒霉,甚至调侃她是扫把星再世,但却从来不会对她说——你迟早会成为一个废物。

    说出这句话,就已经不配为人父母。

    那一瞬间,牧文溪感到心头有一股无名的力量涌了上来,或许是愤懑,或许是绝望,又或许是心疼。她看着被砸碎的门锁,强忍住恐慌,三步并作两步闯入尤理的房门,打断了正在上演的戏码。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身边站着两个秘书模样的男子,三个人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冷漠。

    而那个清瘦的少年,如同被切断了发条的娃娃,蜷缩在书柜旁。他手边散落着一地狼藉,似乎是从柜子上被震落的物什。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他抬起眼睑,荡着涟漪的眼眸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牧文溪看见了他眼里的情绪,也看见了他红肿的左脸颊。

    “尤理!你怎么样?”牧文溪冲上前,跪在他面前轻轻撩开额发检查,言语中有些哽咽,“你上次的伤还没好透啊……”

    严肃的家庭伦理剧里突然闯入了不速之客,尤昶齐沉声问道:“你是哪位?”

    牧文溪盯着尤理痛苦的眼瞳,一咬牙,站起身直视着那个前不久令她无比惧怕的京市首富,将尤理挡得严严实实:“文森教育牧文溪,尤理的班主任。”

    尤昶齐微微蹙眉,抬起头用眼神询问金丝眼镜秘书。

    金丝眼镜秘书礼貌地点了点头,对牧文溪说道:“牧老师,如果我没有记错,上一次我在电话里已经跟您说得很明白了。”

    “是啊,上一次电话里我以为您只是耳朵不好使,听不来人话。”牧文溪冷笑一声,“没想到你们连眼睛也有问题,白戴一副人模狗样的眼镜了。”

    秘书的眼角有些微妙的抽搐,却碍于老板在一旁而不敢发作。

    “你们只看到他玩游戏,有没有看到他认真上课的样子?你们只看到他从理工大学回来,有没有看到他帮备考的同班同学解答的样子?你们——”

    “所以呢?”尤昶齐换了个姿势,双手交叠置于膝上,“他认真上课了,为什么还会有时间玩游戏?他帮别人解答,为什么自己没有参加考试?”

    ……

    牧文溪无话可说,只能瞪着那张老奸巨猾的脸沉默。

    尤昶齐嘲讽似的轻笑,朝着她身后的少年扬了扬下巴,满不在乎:“这样吧,这位……是叫牧老师?既然你这么‘热心肠’,那我再多给你十万,你给我把尤理的分数提上去,够得上宾大的线就行,剩下的我会找人安排。”

    真不愧是商人。

    牧文溪下意识攥紧了双拳,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拒绝道:“我不需要这出卖孩子自由换来的十万。而且你的想法也与我无关,尤理想做什么,我就帮他什么。”

    尤理缓缓抬头。

    面前这个身影相当瘦弱,像是久居室内的萎靡的花儿,却倔强地替他挡下风雨。

    可尤昶齐依然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悠悠地起身,拍了拍高级布料沾上的灰尘,往门口走去。

    “那就,祝你们教学愉快了。”

    充耳不闻,鸡同鸭讲,对牛弹琴。

    他没有理会尤理的梦想,也没有理会她的倔强。无论尤理有多痛苦,无论她有多认真,对尤昶齐而言,他们的人生仅仅是小孩子过家家。

    牧文溪蹲下身,抚摸着尤理枯萎的头发,轻言细语地安慰:“没关系的尤理,只要你有决心,他不可能一辈子束缚你。”

    尤理的目光蜻蜓点水般与她相接,又徐徐飘远,望向未知的远方。

    大敞的窗户放进来一缕凉风,不知是刮过了他红肿的脸颊还是刺痛了他脆弱的心房,他的睫毛几不可见地颤抖,每一根毛细血管都执拗地跳动,眼眶里那一颗泪珠蒸发了又出现。

    牧文溪看见了他的唇角泛着一丝苍白,故作坚强地紧抿着。

    他明明,没有做错什么。

    一把揽过尤理的肩膀,牧文溪将他抱在怀里,温柔地拍着他的脊背,从僵硬中慢慢融化。

    尤理埋在牧文溪的肩头无声颤抖,只有喉间压抑的抽泣知道他的痛苦,和着被洇湿的雪纺,编织着一个漫长的故事。

    过了许久,窗外的天空暗淡了下来。

    尤理低垂着头,从牧文溪的肩头离开,胡乱抹了一把脸,相当难为情地说道:“谢谢。”

    “先别急着谢,以后要谢的还会有很多。”牧文溪笑了笑,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你先坐着休息一下。”

    说罢,自顾自地从冰箱里铲下几块冰,用毛巾抱着装进保鲜袋里。把冰袋递给尤理,牧文溪蹲下身来,一一捡起散落的物什。

    微驼的背影散发着温暖,就好像……陌生的母亲一样。

    尤理见状立刻起身,一手扶着冰袋一手拦住她,自己不发一言蹲在地上收拾了起来。

    这倔强的少年呀……

    牧文溪也不拆穿他的羞涩,在一旁看着他努力的身影,默默地在手机上预定了换门锁的业务,担忧道:“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不知道。”尤理的声音低沉了下来,“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不打算换个住处吗?”牧文溪指着一地狼藉,欲言又止,“你父亲他们……”

    尤理摇摇头:“你以为他是谁?只要他想,我跑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找到。他曾经放走了我妈妈,现在不可能会放过我。”

    尤理的妈妈?

    对于上流社会的八点黄金档剧情,牧文溪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不逾矩”一向是她做人的原则。

    “我妈妈……在我四岁的时候,因为受不了他的控制欲离家出走了,那之后一次也没有回来过。”尤理抚摸着书柜上一张被掩盖的照片,苦笑道,“可笑的是,他一直告诉我,我妈妈是为了钱生下我,要我这辈子都不准原谅她,要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是真心对我好的。”

    在尤理可怜的记忆中,他的妈妈是一个满腹诗书的美丽女子。

    她教会尤理念书识字,教会尤理吟诗诵词,教会尤理看清窗外的世界。

    然而,“真心”对他好的尤昶齐在柴向澜离开的第二年,就迎娶了另一个年轻貌美的新妻子,一家化妆品公司的小老板——殷晴。

    无事献“殷晴”,真是好名字。

    那时的尤理十分天真,亲眼看着殷晴大着肚子进了尤家宅子,生下了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尤清煦,还扬起纯洁的笑容,真诚地夸道:“殷妈妈,你和煦煦都好好看,我喜欢你们。”

    直到上了高中,尤理才从辞职的老管家口中知晓了真相。

    他的妈妈柴向澜,曾经为了尤昶齐放弃了一切。

    当年的柴向澜,是京市的少爷们众星捧月的美人,是天生就应该站在舞台上的艺术家。而尤昶齐花了整整三年时间得到柴向澜的青睐,让这颗优雅的月亮为了他而远离那个清高的圈子。

    对有的人而言,得到等同于毁灭。

    她嫁入尤家时,尤昶齐对她说,“你生下了儿子就可以继续你的艺术。”

    尤理满月后,尤昶齐改了主意,“你先把尤理健健康康照料到一岁。”

    而她倾注一切抚养尤理长大了,尤昶齐却如同看陌生人一般看着她,“你总是急着去搞艺术干什么?就给我待在家里,安安分分地把尤理送进幼儿园。”

    控制她的穿着,控制她的喜好,控制她的交际。但凡柴向澜踏出房门,他就会派人跟踪,怀疑在外有人。甚至就连她回复娘家的电话,也会被监听。

    这是多么可怕的牢狱啊。

    所以有一天,柴向澜逃跑了,身无分文义无反顾地逃跑了。

    尤理活了十五年,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感恩、一直唯他是从的对象,竟然是最恐怖的魔鬼。

    无法接受现实的尤理感到了难以克制的崩溃,他开始违抗,开始忤逆,开始用每一次反叛向尤昶齐宣战。

    可他的炮火连天,对尤昶齐而言仿佛一片羽毛飘落。

    “我可以随便你怎么搞,但是你必须拿到京大的学位,然后去一所常春藤镀金。我这个位置有千万双眼睛盯着,你必须进公司扼杀他们的想法。煦煦是个女孩儿,又小你五岁,等她成年了,你就跟在她身边替她打点,她站稳了脚跟,你就可以走了。”

    那时的尤理很想掏出尤昶齐的心,问问他究竟把他们母子当作什么?

    但他不敢问。

    他怕答案太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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