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安,吴胤的大本营, 汇集岭东道财力、军力以及各层行政机构的地方, 真正的中心。
“我不曾得到单正初那边达成和议的消息。”符骞道。
那样大片的冰辙马迹, 显然是有军队刚过不久。
可吴胤的兵力, 早在之前共谋单正初时就倾巢而出, 与衡安儒齐聚泉平关下。为求速克,甚至只在岭东道留下堪堪够驻防的兵力,此时又哪里能有增兵?
究竟是泉平关久攻不下,累得长尧王没了耐心, 年关也要强征民兵再度往泉平关施压,还是这些兵马, 是一股想要趁虚而入的势力?
符骞与喻扬对视一眼, 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这事,将军待要如何处置?”喻扬轻轻摩挲着腰间锦囊。
符骞垂下眼皮,勾了勾唇角:“先生既然来此,不就是心有成算了吗?”
突然出现不明来处的兵马痕迹, 说是有两种可能, 但以符骞对吴胤的了解,真相只可能是后者。
偏安一隅的这些年,吴胤早就失去了当初统合三道的雄主气场,变得妄自尊大,刚愎自用。将岭东道兵力倾巢而出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极限。即使泉平关并不如他们预想的那样一触即溃,但为求稳妥再度征募兵力,也不是现在的吴胤会做出的事。
率先增兵, 会让他觉得自己在衡安儒前头丢了脸。
想到自己被下派至肃州的理由,符骞眸色更冷三分。
“既如此,不知喻某可担得此任?”喻扬笑道。
以河西道与岭东道互为犄角的位置,如果符骞还是那个长尧王吴胤的养子,那他只需向吴胤递出消息,同时整合兵力,预备抄了这支兵马的后路,也就没喻扬什么事儿了。
但以在扈郡时符骞表现出的态度,明眼人足以察觉,这位征西将军,是打算就此反了。
喻扬对造反这事儿没什么意见——不如说,在前朝皇室的最后一缕血脉被清除后,这世上就再没什么正统,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造反了。
对他来说,关心的只有未来的上位者究竟会是个怎样的人,以及他会对治地产生怎样的影响。而从肃州的成绩来看,符骞相对于近年开始露出横征暴敛之势的吴胤而言,甚至称得上是个更优解。
喻扬不是个迂腐的文人,更有着许多文人不具备的一股狠劲。在想明白这点后,他就已经决定选一个适宜的时机,投奔符骞了。
而现在,无疑就是那个时机。
符骞若想独立,光有个肃州远远不够——肃州凭借常怀山,对南是座险关,却难以防范从内而来的兵力。只有占下整个河西道,凭借北部玉屏关,东部长岭陉道与梧山陉道防守,才是长久之计。
现在吴胤后方空虚,又有兵马暗渡,自身尚有危难,更不可能分出兵力找河西道的麻烦,是千载难逢的良机,理当以最快速度整合河西道。
但以喻扬的调查,符骞手中虽有兵,将领却严重不足,更不用说用兵之道,其上伐交,能通过三言两语威逼利诱使各地暂且归顺是最好的办法。可征西将军手中可堪此用的文人,实在是太少了。
喻扬浅笑着又问了一遍:“喻某即刻便可动身,不知将军意下如何?——将军大可不必疑我,小女就在肃州,某必然竭尽全力。”
符骞把自己能信任的属下捋了一遍:宿鸣等人和石达毅一样,不是这块料;庾令白被自己派了出去,估摸着还在常怀山里和游寇捉迷藏,一时找不回来;新来不久的姜遇心思单纯了些,这种靠直觉做事的人太容易被带跑。
此外,一时竟是找不着合适的人了,不得不说喻扬这波雪中送炭,来得恰是时候。
“你对河西道诸郡情况,了解如何?”符骞心中已然定下,但还是稳妥起见地问道。
“尚可。”喻扬道,“地理水产之类,我在早年游历时都一一了解过,若说当地属官为人,便都是些道听途说了。”
“那些人的履历,我倒有收集一二。”符骞道,“既如此,这两日你尽可来这书房,那一架上都是河西道中诸事的情报,你随意翻阅,尽快摸清状况。”
“是。”喻扬正色应道。
“所需大约几日?”
“请将军备好文书与马车,三日内,扬必动身。”
*
“敬叔受饷,吴祜遗衣;淳于窃笑,司马微讥……”
小七趴在软榻上,黑澄澄的眼睛要睁不睁,显然已经困了。
连微在念书的间隙瞟了一眼窗外,外面黑漆漆一片,连月色也不太见,只有桌案上这一豆灯焰在轻悠悠地晃着,溢了满室暖光。
天色已经晚了,她们在一个时辰前就已用过了晚膳。
但喻扬还没来接走小七,这几日都十分准时地来主院用饭的符骞也没有人影。
他们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连微有些不安,读书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停了。小七仍然趴着没有动静,她起身给小七披上一床薄毯,自己起身掀了棉帘出去,有些犹豫地往廊下张望。
就像是呼应她的期待似的,一点暖光晃晃悠悠地从影壁后转了出来。连微快步下去,却又很快停住了脚步。
这脚步声不是符骞的。
果然,来人走到近前,掌灯的侍女退到一旁,一道瘦削清癯的人影从后面走出,颇为规矩地向连微行了一礼:“午间匆忙,未及寒暄,连姑娘好久不见。”
是喻扬。
连微忙避开道:“先生不必多礼。不知您此来……”
“是来接走小女的。”喻扬歉然道,“今日多有叨扰,将军已为某安排了宅邸,便不再麻烦姑娘了。”
“并不麻烦,小七很乖。”连微笑道。她示意喻扬稍等,自己进去唤起小七,将人领了出来。
小七揉着眼睛被喻扬牵住,他正要告别,连微忽然问道:“不知符……不知将军现在,可是还在书房?”
喻扬想了想:“我走时他尚在那儿,不过我是去那处宅子拾掇了一二才来拜访的,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多谢先生告知。”连微谢过,送人出门,有些心累地扶了扶额。
虽然喻扬说不确定,但符骞八成还在书房呢。
这人的工作狂属性只要稍加相处就暴露无遗,今天又像是发生了大事,他现在说不准连晚膳也没吃。
连微叹了口气,默默转道去了小厨房。将军府上下婢仆比起照顾主人衣食的寻常家仆,倒更像军营中的下属些,此时也不知有没有温着饭食,她还是自己做一些吧。
好在主院的小厨房在她的要求之下,已经彻底整理过一番,里头的食材厨具备得还是挺全的。
熬好适合作为夜宵的蔬菜粥装进食盒时,月已至中天,估摸着也有亥时了。连微裹了厚实的披风,一手提灯,另一手提食盒,拒绝了院中小侍的跟随,一人穿过长廊,往隔壁的书房走去。
书房所在的院落门口,符骞惯用的书童就在那蔫嗒嗒地守着,听见有人靠近,他警觉地抬头,发现是连微后,又蔫蔫地将头垂了回去。
连微好笑地问:“这是被将军轰出来了?”
书童苦着脸道:“可不是,催了两次用膳,主子连这院子都不许我进了。”他一转头看见连微手里提的食盒,顿时得了救星似的道,“姑娘来得可算是及时,快进去吧,大约也就您能稍稍看着些主子了。”
将军这两日都自觉回主院用膳的事儿,早在下人中间传开了。
连微笑了笑,转过照壁,就见澄黄的灯光影影绰绰,映在书房的窗纸上。她拾阶而上,见房门半掩着,双手都提着东西也不太方便,便直接推门进去。
站在门口正准备为擅入道声抱歉,她忽然意识到符骞常坐的案后并无人影。
只有重重卷册堆成一座小山,不言而明了符骞今天巨大的工作量。
难道是来得不巧,人已经翻窗越墙出去觅食了?
提着食盒也累,连微往前走了两步,将食盒和提灯都放在美人榻旁的矮几上。一转身,发现从这个角度看那一堆卷册,后面露出了一片衣角。
……她一路进来也没惊动人,以这家伙的警惕心,不会是被人刺杀了吧?!
连微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揪住了呼吸,她两步上前扑向案后,然后撑着后面的博古架及时刹住了脚步。
——男人侧头伏在案上,阖目静静地睡着。束发的玉冠本就不甚紧,这会儿更是彻底松开。如墨长发散落一半铺在案上肩上,被一旁摇曳的灯烛映出微微的光泽。
十分安静宁和,和刚刚那一瞬间闪过她心头的可怕猜测完全不同。
松了口气,连微抚了抚胸口,唾弃自己过于丰盛的联想能力:她怎么能觉得符大将军有可能被人刺杀呢?
明明这人自己,就是最凶悍的杀神。
虽然实物与宣传有那么点不一样……
脑子里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连微放轻了脚步往后退。她左右环顾一番,抱起美人榻上自己之前盖过的毯子,轻轻披在符骞肩头。
男人看起来着实很累,眼底都有了淡淡的青影,连微不愿打搅他的睡眠。想着一会儿把带来的粥交给书童让他寻个炉子温着,叮嘱他进去守好符骞,也就可以了。
心底盘算着,连微又掖了掖毯子的一角,想让这人能趴得更舒服些。
她正抽手离开,下一秒,手腕被人猛地抓住,身体被一股巨力扯得往前一扑。
“哎——”连微连忙撑住椅背,避免自己把符骞整个人从椅子上扑下去,但这突如其来的力道让她觉得自己的腕骨简直都要折了。
而罪魁祸首还在那里迷迷瞪瞪地眨眼,过了好几秒,才终于清醒了似的松开手,让她有了拧正姿势收拾被扯乱的衣袍的余裕。
“阿微…你怎么在这?”符骞扶了她一把,而后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似乎还有点没弄清状况。
连微看他真是一脸状况外的模样,哭笑不得道:“你真是一直在书房没出去过?”
“嗯,有些猝不及防。”符骞模糊地应了一声,顺手将散落的几卷册子拢作一堆。顿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今早那几人的表现,你看着觉得如何?”
连微被他问得一愣,这才意识到观寇平之刑以及试探那几人的事儿就在今天。被这么一带偏,她认真回想了一会儿,慢慢道:
“王司马是个惯会趋炎附势之人。”那人猜到自己身份后,口中时不时便捧着自己,就是她主动挑事儿,也会避让,“不是什么好官,说不准还有些贪墨的案底,但胆子不大,想来是不敢直接叛出肃州的。”
“孙从事瞧着十分严苛,但于人于己皆是如此。”他是当时在场的穿得最简朴的一位了,连微能看出,那不是为塑造形象故意穿上的旧衣,因为袖口领前,都有明显的日常使用的痕迹。
“严于律己,甚至直性子到了几乎会得罪人的地步。若是他人眼线,这种做派说不好在被主家揪出来之前,先被同僚踢下去了吧?”
符骞一直紧绷的唇角微弯。
连微歪了歪头,继续往下数:“那位赵参军,给我的感觉和石达毅将军很像。”
这理由听起来不靠谱,但她的感觉很敏锐,在刻意观察的时候,几乎没出过错。
“而且赵参军的位置,应当不是石将军的贴身心腹一类的吧?”这些职位的分工连微不是很懂,她索性向符骞问道。
“不是。他不常驻兵营,多是在城中管理检查军备。”符骞摇头。
“那么这个位置,本来也很难接触到核心消息。”内心的猜测被侧面验证了几分,连微有点小骄傲地笑了笑,很快又压了下去。
“所以,最后那位郭长史……”她忽然话头一转。
“这位…征西将军~”她微微拖长了音调,“你还记得今日说道自立安定侯一事时,那几人都是何反应吗?”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猜么,有人猜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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