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扈郡时,并没准备路引一类的物事。
一来,当今世道路引其实是件罕物,没几座城会真的检查,通常只有要住驿站的官家人会备着,逃生的流民若有路引反倒奇怪。
二来吴胤近年对肃州盯得是越来越紧,若拿着肃州的路引,怕是比没有还要引人注目,暴露的可能平白大了许多。
此刻被问起,符骞心头一紧,正思索该用些什么说辞搪塞过去,还要能让他们进城。连微已先开了口:“不错,小女子夫妻二人在乡里与豪绅结下些仇怨,不得已出逃至此。”
她叹道:“本来耗去半数家财备好了路引等物,却不料遇上匪徒,尽皆毁了。若平时,不进这城也罢,另寻去处便可。只是我们早已去信城中旧友,还有件东西要亲自送予他手中……”
符骞反应过来,配合着叹息一声:“不知没了路引,可还有什么法子进城?”
温纶踌躇片刻,道:“按理是不能的。但陈陵匪窝一事毕竟未完,不如你向我报上你那旧友名姓,若有人作保,或可破例。”
昔日战友在脑中转了一圈,符骞很快做了选择:“不知宿鸣校尉近年可还好?若小将军认识,自可去向他确认,说玉川旧友来访即可。”
他与宿鸣多年同袍,真正打下过命的交情却是在玉川一役,这事知道的人极少,后来的征战中陆续也都没了,故而不必担心泄密。
而玉川平原地处河西道最西,位置边远缺少监管,地方官妄为多年,也是个常年有百姓出逃的地方。
温纶果然不见怀疑之色,只是在听到宿鸣二字时睁大了双眼,仿佛想通了什么,朝符骞一拱手:“足下原来是中郎将旧友,怪不得能有此壮举。”
符骞离开扈郡后,旧部多有调动,宿鸣更是升任他原本的中郎将之位。为不触动吴胤敏感的神经,他多年不曾主动过问扈郡诸事,此时听闻消息,意外之余还有了些淡淡的欣慰感。
他躬身回礼:“原来友人已得高升,他却不曾向我提及。”
“也就是近两年的事情。”温纶爽朗一笑,“既有宿将军作保,自当放你进城。只将军前几日刚率军入山操练,城中客舍又早接了禁令,不得接待身份不明者。你入城容易,却要住在何处?”
好问题。
与宿鸣交情再好,人不在家,总不能上门叨扰,谁知他家中有无娇妻美妾?客舍又不收人,难不成要露宿街头?
“近日宵禁查得也愈发严了。”读心似的,温纶又补了一句。
两难间,符骞正犹豫着再报个人是否过于引人注目,沉默了半程的喻扬忽然哑声道:“若不嫌弃,恩人可来寒舍住下。”
他屋舍虽不大,但后院本就清净,如今,更是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事情就此解决,众人入城后同行不远便各自分开。喻扬带他们回到自己府上,将二人安排在外院。
因为他们一路都是以夫妻自称,老管家没为二人分房。这安排说出来时还觉得是方便又隐秘,两人和衣而卧一张床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真正被带到客房之后……
连微盯着房中屏风,以及屏风后冒着滚滚热气的浴桶,狠心道:“不如,你先洗吧。”
没错,之前没有意识到的沐浴成了个大问题。
侍女贴心地在房中早早备下了两桶热水,这对满身风尘的二人而言本是再幸福不过。但…两只浴桶之间没有任何隔断,唯一一张屏风隔着内室与外室,不好轻易移动。
偏偏二人并非能坦诚相见的关系,这便有些尴尬了。
连微搓了搓发梢上结的血块,颇为不舍地转过身表明态度。符骞竟也不推拒,拿过架子上备好的中衣与棉巾,长腿一迈,毫不犹豫地转去了屏风后头。
连微:……
虽然没有以退为进的意思,但她以为这家伙至少会意思意思礼让几句的!
衣物摩擦声后,哗啦啦的水声很快从屏风后传来。连微本着耳不听为静的心情捂住耳朵,却也没什么事可干的,从指缝里漏进的声音反而越发清晰了。
水被撩起,扑在男人的身体上,又顺着滑回桶中……连微也不知道自己都走神想了些什么,但身后不远处传来声音时,是实实在在被吓了一跳。
“去洗吧,洗脸的时候不要用胰子。”
回头,就看见一身雪白中衣,长发披散的符骞长身而立,浑身蒸出淡淡热气,并着若有似无的清爽气息。虽然脸还是那张麻子脸,但连微不知为何仍被震了一震,回过神来不敢看他,匆匆忙忙抓起东西就进去了。
身后依稀传来一声轻笑。
连微没意识到自己的脸腾地红了。
进了内室,才意识到符骞洗得算是很快。桶中仍冒着腾腾白雾,触手还有些烫。
她小心地把自己浸到水里,发梢落在水面上,转眼就沁出一圈浅红。往旁边一看,符骞用过的那桶水整个被染成浑浊的肉色。
仿佛堆在院中的尸体下流出的雨水。
手上滑腻腻的触感仿佛又出现了。连微被这想象激得一颤,马上用力开始搓洗,同时随便找了个方向盯着不动,好像不看桶中血水,就能不去想那副场景。
洗了一会儿,窗纸上忽然打上一道阴影,脚步声规律地从窗前经过,而后客房的门被扣响。
“付兄。”
是喻扬的声音。他唤的是符骞此行的假名,取本名的一部分,拟作付寒。
而连微么,鉴于当世女子多是依附夫家存在,也不麻烦,就直接唤作付氏了。
喻扬这时过来是做什么?连微撩水的动作慢了下来,注意力集中到门口的声音。
符骞披衣起身开门。喻扬已换了一身外衫,神色还是掩不住的萎靡,他说:
“在下放不下拙荆遗骨落在荒野,思来想去,还是要出门一趟,不能尽地主之谊了。外院的门房在下已嘱咐过了,付兄尽可自便,不必拘束。”
是来向他们作别的。
这自然不是什么大事。符骞听闻他的目的,便就他们埋骨之处又向喻扬描述了一番,得来深深一揖。
“小女颇受打击,在下延请了医者,却是来不及等他赶到了。待医者登门,若是方便,可否请兄台为之讲述一番前因后果,以免…”
话不必说尽,符骞已然意会:“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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