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微懵了一下。
然后她想起符骞之前的自称,囫囵道:“我们是从玉川那边过来的。”
“玉川?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小七托腮,双眼睁得大大的。
“那是一个……很糟糕的地方。”连微摸了摸小七的脑袋。
至少《策天下》里的玉川,在诸侯间屡次易手,战乱频仍。即使后来被收归吴胤囊中,因为征战破坏太过,也几乎是处于被放养的状态,加之地方官无才无德,百姓活得艰难。
“那里…也有扈郡附近这样的盗匪吗?”
“那里的盗匪,太多了。”连微道,“天下的盗匪都太多了。扈郡周边,已经算是难得的安宁之地了。”
符骞在扈郡的数年,肃清了周边环境,也壮大了这里的军队。即便后来调任,有一只强军在此震慑,附近流窜的盗匪始终都是些小鱼小虾,像其他地方占山为王的匪寇,是全然没有的。
“这样啊……”
连微怕这孩子再去回想母亲的遭遇,从床旁的漆盒里拈起一枚果子递过去。小七乖乖吃了,复又眨着一双大眼睛看连微,“能从那样的地方一路过来,大哥哥和大姐姐…都是很厉害的人吧?”
符骞是,她可算不上。连微含糊道:“夫君武艺极好,是他一路护我过来,我不过是一介寻常妇人罢了。”
出来一趟,喊夫君倒是越发顺口了。连微暗自吐槽,那边小七已喃喃道:“姐姐能和那个匪徒搏斗,已经很厉害了……小七如果能有这么厉害,弟弟和娘,是不是就不必死了?”
连微猛地看过去,却发现小女孩儿的眼中并没有泪水,甚至连进屋时泛红的眼眶也不见了踪影。她平静得就像是想了很久,终于做出了什么决定。
她仰着脸,“姐姐,你和大哥哥能不能教小七武艺啊?”
连微手一顿:“我们或许很快就要离开了。”
“不用很久,就…就只要空闲时,指点一二,能学到一点是一点……”小七伸出细瘦的手攥住连微的一点衣角,“小七太没用了,我们从蒲阳过来时,爹爹就为护住小七受了伤,哪怕、哪怕只能学到一点微末的东西……”
也能让爹爹和泉下的亲人们,更放心一些吧?
面对这样的请求,连微实在开不了口拒绝,她只好说:“那待夫君回来,我问问他可能腾出空来。我不会什么武艺,是没法教你的。”
哪怕还没有答应任何事,小姑娘的眼睛也“唰”地一下亮了。她咬着下唇用力点头,看得连微都怕她把自己的嘴咬破了。
“那姐姐先回去歇着吧。”小七弯弯眸子,“等药熬好了,小七会乖乖喝的。”
连微自然不会放心。她等在一边,看小七把药喝了,又安安静静躺回被子里,缩成一小团,这才轻轻带上门离开。
门后,小七听着连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轻手轻脚下了床。
她身着一身雪白中衣,原本合身的中衣此时显得有些空荡荡的,袖口裤脚露出这几日迅速枯瘦下来的手腕和小腿,细得像是柴杆一般。
无声走到屋角的花瓶前,小七慢慢跪下,手伸入喉口用力一抠,褐色的药汁合着辛辣的胃液便翻涌上来,被宽口大肚的花瓶尽数吞入。
她扶着一旁的博古架,又干呕一阵。小小的身子轻颤着又站起来,一步一步沿着墙回到床边,从漆盒里拿出剩下的点心和粥,一口一口慢慢吃起来。
她小时候曾经被什么东西惊吓过,连续数日梦魇得厉害。那时候,娘亲也是为她请了大夫,熬了药喝。
“乖,喝了药睡一觉,就什么也不记得啦。”娘亲这么哄她。
她喝了药去睡,果然很快平静下来,梦魇的记忆也模糊了,睡得很安很沉。
可现在她怎么能喝?
梦里的是最后的母亲,反复回放的是染血的记忆。这怎么能忘?
该要记得牢牢的,然后带着这样的伤痕和痛苦,把全部、全部……都返还给那些始作俑者才行。
锦幄后面,小七低垂的眼中闪过一道不应出现在这个年纪的狠色和坚决。
*
符骞起身时,天已全黑,茶楼外的街道倒还热闹,熙熙攘攘地穿梭着行人。
“这座城治理得不错。”符骞站在窗前凝视了一会儿来往百姓,道。
符骞离开的这些年,扈郡郡守一职已传到栾尉成手中。离去时的骠骑校尉,现在也是一城主官了。
栾尉成微垂着眸子,语声平淡:“你当年打下的底子够好,我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莫要妄自菲薄。”符骞不赞同道,“你和阿鸣的才干终于得堪重用了,看来吴胤也没有那么小气。”
栾尉成没有答话。
“你是还在担心我方才说的?”符骞察觉到这沉默,转头问。
栾尉成颔首,原本就严肃的面庞看着更僵硬了:“毕竟也过了这么些年,物是人非,即便是骠骑将军,也不该如此贸然行事。”
“我已经站在这里了。”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栾尉成道。
符骞一笑,转瞬间又板了脸:“有一些原因,虽然暂时还不能说,但……尉成,咱们还是兄弟,对吗?”
昔日并肩作战的三人,只有符骞早早由父母起好了字,其余二人都只有个名。军队里也不讲究这些,整日混叫着名字,已成了习惯。
“……是。”
“扈郡的兵,也还在你和阿鸣手中吧?”
“嗯。”
“那便信我,像玉川那时一样,再信我一次。”符骞一手搭上栾尉成肩膀,“那时能冲上门楼,占下城池,今次不过是换成河西道罢了。”
栾尉成终于也露出一个浅淡的笑,他从腰上解下一枚令牌,递给符骞:“那好,明日午后我在府中设个小宴,把曾经的弟兄都约上,大伙儿届时详谈。”
栾尉成作为郡守,还有要务在身,事情既定便乘车径直回府了。符骞走下茶楼,没有搭理揽客的脚夫,而是一个人沿街走着,打算趁回程时好好看看这座阔别已久的城。
茶楼离喻扬的府邸不远。符骞一路上走走停停,看各色行人摊贩,见了有趣的还会驻足观看,或者买上一二例。
就这样慢腾腾的,到得门口时也不过戌时,门房还精精神神地在檐下逗狗,见了他忙起身行礼,把他迎进门内。
符骞心情颇好地赏了他一角碎银子,心里想的则是扈郡如今发展得不错,自己去栾尉成府上时,可以让连微去街上逛逛。
整日闷在府里,也是怪难受的吧。
然而转到他们居住的客院时,却发现灯没亮着,屋中黑沉沉一团。符骞推门进去,刚要点灯,就见窗中透入的月色笼着一人,那人趴在窗前矮榻的凭几上,正沉沉地睡着。
凭几上还有已熄灭的油灯,灯芯焦黑。凑近一看,原来是其中灯油已烧尽了,徒留了个空壳儿。
再细看,趴着的人散开的长发下露出书页的一角,在窗口穿进的微风中轻轻颤动着。
……竟然是看着书睡着了,还偏偏是这么个地方。
冬夜寒冷,这么在风口睡一夜是铁定要生病的。符骞无奈伸手,一手搂肩一手托住腿弯,生疏但稳定地把人抱了起来。
好轻好软。
刀枪都是一手提,只抱过百多斤大鼎的符将军默默想。
怀中人即使被抱起来,依旧安安稳稳地伏着。直到接近床榻,符骞因为环境的昏暗,没注意被脚旁一个小马扎绊了一下,稳住身形的同时,手上下意识一紧。
他一边把人往床上放,一边低头去看。连微却在这时仿佛被戳中了什么死穴,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
符骞本就不敢太用力,连微这么一挣,直接挣开了他的手,整个人摔进了褥子里。
符骞:!
他就见原本睡得沉沉的姑娘一摔之后先是闷闷地哼了一声,下一秒突然坐起,身板绷得笔直,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似的大口喘息起来。
连微确实被吓得不轻。
她回房以后,原本只是抽了本书坐到窗边闲读,顺便等等符骞——毕竟他没回来,她一个人也不好先睡。
但看着看着,不知什么时候,月光变得暗淡起来,渐渐染上一层血色。在她注意到的时候,原本浅蓝色澄明温润的月亮已如浸血的白玉,散发出一股狰狞的味道。
她低头看看书页,又上下扫视一圈,还在迷惑时,窗外传来拖拉的脚步声。
沉重而滞涩,像是一个老人拖着及地的布口袋,一步一步慢慢靠拢。
在脚步声接近窗边时,她转头,看见一张被血痂糊满的脸。这看不清面目的人怪笑一声,破窗而入,张开同样血呼啦的手,向连微抱来。
这个姿势露出了他腹部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插在其中的刀柄十分眼熟。连微想不起她是在哪里看到过,只知道自己如果不逃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要被抓住了!
她借着屋里的陈设与这血人绕着圈子,奈何腿越来越沉,血人越来越近。
紧接着,她也没有看清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忽然被紧紧箍住,百般挣扎也脱不了身,再然后……
她用力喘息着,发现自己正坐在床上,窗外的血月已经恢复成了宁静的浅蓝色。连微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在月光下,它们还是一如既往的白皙而修长,毫无刚才沾满血污,又因挣扎而变形的模样。
是……梦?
温暖的锦被之中,梦中的鲜血更加黏腻而冰凉。或许是夜晚和疲惫更容易击破人内心的防线,她摸着在梦里被沾上鲜血的脸颊,怔怔坐了一会儿,忽然后知后觉地干呕起来。
梦里那个人影,是赵四儿。
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强,能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无动于衷。只是神经把所有这些压下,然后挑了一个潜意识里相对安全的环境和时间,一并爆发出来。
鲜血的腥臭和黏腻,刀刃扎入人体的触感,圆睁着从雨中泥地上瞪着你的眼睛……
连微捂住嘴,爬到床边,感觉胃部在痛苦地痉挛。
可偏偏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半天也只觉得口中翻上一股苦而辣的味道,刺激得眼泪也要掉不掉。
背后忽然附上一只大手。
符骞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趴在床边干呕的人,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待连微缓过来一些,能勉强坐直了,便端过水,并着一张帕子递过去。
连微下意识道谢,喝了两口水,觉得胃中反酸总算是被压下来一些,因为剧烈的反应而模糊的视线也再度清晰了。
一阵寒意后知后觉袭来,连微打了个冷颤,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冬夜生生出了一身大汗。她忙扯过身侧被子裹上,感觉风都被挡在了外面,才有些赧然地抬头,看向再次出现得很及时的符骞。
……然后对上一双黑色的,透着震惊和严肃的眼睛。
自己的反应就这么让人看不下去吗?连微捂脸:“我…”
符骞却难得地抢了拍:“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哈?”
高高大大,一副成熟男人模样,在外传言也是阅尽千帆的符将军,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或许是担心吓到对面的人,还刻意放缓了声音: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放心,我不会怪你,只是看看可还能补救,毕竟这非你之过——把有孕的女子接进澄园,回去我定会让娄阳好好同你赔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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