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大清早, 何元菱腰上搁着匾, 嘴里喊着“咯咯哒、咯咯哒”,在地上洒着谷子, 引公鸡母鸡小鸡们过来吃。
何奶奶柱着拐杖在院子里踱步, 那些出笼撒欢的小鸡们纷纷绕过何奶奶身旁, 奔向那些谷粒。
“小菱,跟奶奶说实话, 还想在顾家塘呆着吗?”何奶奶突然停下来,望向何元菱。
何元菱洒谷子的手一滞,坦诚道:“不想。小葵再过些日子就要去县城读书,我也想去县城。”
何奶奶点点头:“就是咱置不起宅子。”
“奶奶, 我倒琢磨着,不一定非要在县城。永清镇离县城也不过两三里路, 住在永清镇也很方便。”
这提议实在不错。永清镇与县城紧挨着,要论和县城大街的距离, 只怕是县城某些边角落还要近些,但宅子却要便宜好些。
何奶奶想了想:“这倒是个好主意。我倒有几门远房的亲戚,在永清镇也是有置产的, 或许可以豁着老脸去找找他们, 看有没有出让宅子的。自家亲戚,或许钱可以慢慢还……”
“奶奶, 咱进屋说。”何元菱笑着打断了她。
放了匾,何元菱拍拍手,将手上的糠皮儿拍去, 然后扶着奶奶进屋,低声道:“隔壁顾三狗探头探脑的,是个鬼祟东西。”
奶奶自然明白孙女儿的意思。昨日孙女儿竟然赚了一千五百五十文,这已经相当于县城一个主笔小吏一个月的俸禄,也就是说,何元菱是当之无愧的顾家塘最会挣钱的闺女。
能张扬吗?不能。
何家不是爱显摆的人家。
二人在屋里坐定,何元菱道:“奶奶,咱家犯了事儿之后,不再来往的,咱心里便也有数了。奶奶的脸没这么不值钱,不值当为了这事儿豁出去。宅子的事儿我来想法子,啊?”
何奶奶忧心忡忡:“如今银价贵,想当年,一贯铜板差不多能换一两银子,如今世道不好,得一贯半。你近来虽赚了些,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四两,离置宅子也差得太远了,你能有什么法子。”
这个何元菱懂,银价越贵,其实说明世道越不好,经济越差。
“阳湖县城二十两左右,可以置到前后都带院子的宅子,要到永清镇的话,能便宜不少。且我们人口少,也不要那么大的,我想着,十二两或许也可以了。”
何奶奶叹道:“十二两……唉,这要搁你爹娘在世,这十二两算得了什么。也是一钱逼死英雄汉,如今每一文都看得比天还大。”
何元菱心中一动,问:“奶奶,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吞吞吐吐的。”
“父亲真的是被处决的吗?”何元菱轻声问。
奶奶身子微微一颤,脸色变得有点凄然,脸上的皱纹也变得哀伤起来。
良久,才道:“判了处决,没等到上刑场,死在牢里了。”
“你见到判处处决的文书没?”何元菱又追问。
“文书?”何奶奶疑惑,“朝廷没下过什么文书,是有人上门来说的。”
何元菱明白了,自己父亲,只怕是被灭口了。有人不想让他说话,又怕家人申冤,便假报处决,在牢里就把他给弄死了。
大牢里等待流放的犯人,刑部那些官员有无数种法子,让你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何元菱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又问:“为何父亲死了,母亲就跟着也去了?”
何奶奶越加觉得奇怪,今天孙女似乎问得有点多啊?八年前,何中秋犯事、死在牢里,何元菱七岁不到,说记事,也记事了,说要多懂事,却又未必。
“唉。”何奶奶轻叹,“你以前傻乎乎的,都忘干净了?”
何元菱被她问得心虚,点点头,“嗯”一声。
何奶奶呆呆地望向前方,眼中有些泪光:“从你爹下了大牢,你娘去求了不少人。原本,你和小葵都是要发卖的,你娘在巡抚大人的门口跪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饿到奄奄一息被人抬了回来。或许是她感动了巡抚大人,把你和小葵给保了下来,但你娘却弄坏了身子,再也没能下得了床。你爹死在牢里的消息传来,她撑不住了,没几天就跟着走了。”
原来自己和弟弟,还能在这顾家塘种桑养鸡,是母亲用自己一条命换来的。
何元菱知道,何中秋的夫人、她的母亲,原本也是大家闺秀。又何尝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只为了丈夫、为了孩子,这个柔弱的女子可以做出世间最刚烈的事。何元菱潸然泪下。她想不起母亲的模样,但听奶奶说的这些,母亲的模样早已不在长相,而是为儿女将自己燃尽的壮烈。
原本穿越而来,何元菱只和奶奶与弟弟相处之间生了感情,对父亲母亲的印象都颇为淡漠,可现在却不同了,何中秋与何夫人,仿佛生来便是她的父母,仿佛能闻到他们的味道、听见他们的声音、感受到他们无私的羽翼。
“傻孩子,别哭了。奶奶还是头一回看到你为你母亲掉眼泪。”何奶奶扯着袖子,替何元菱擦了泪。
“第一次?”何元菱微怔。
何奶奶道:“你这孩子,从小就呆呆的,当年你母亲去世,你就只会缩在角落里,都不敢走近看一眼。现在好像突然醒了,跟变了个人似的,脑子也机灵了,也懂得怜惜家人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何元菱心中喊道,我不知道以前的何元菱是经历了什么,才会那样傻傻的,但现在的何元菱会竭尽全力对家人好。
“奶奶,我好像很小的时候就把魂丢了,自从那回寻短见被救回来,我好像又把魂找回来了。奶奶,请原谅那个丢了魂的小菱。”
她半跪下,将脑袋枕在奶奶的膝上,环出双臂,轻轻地抱住奶奶。
何奶奶的眼泪扑簌簌落下:“不管是什么样,都是我的小菱。”
“哦嘘——哦嘘——”
外头传来何元葵轰鸡的声音,他一早出去拾柴伙,终于回来了。
屋子里相拥而泣的祖孙俩赶紧擦了眼泪,不想让何元葵看出二人刚刚哭过。
“你可太粗鲁了,对咱家母鸡好点儿,指望着下蛋呢。”何元菱冲到门口,对何元葵道,“别以为你吓坏了母鸡,我就不敢揍你。”
何元葵卸下柴伙,乐呵呵笑道:“阿姐真凶。一凶就不好看。”
“小葵,进来。”何奶奶在屋里发出威严的呼唤。
奶奶有令,不敢不从,何元葵立即收了嘻皮笑脸,走进屋子:“奶奶,找我什么事?”
“咱家的家当,盘个数呢,到底有多少了?”
自从奶奶受伤,家里的“财政大权”就移交给了何元葵。别看他年纪不大,脑子特别灵光,数钱快不说,也能倒腾。铜钱一到手,凑满了数,他就去镇上换成银子,用他的话说,银子越来越值钱,要换得趁早。
听奶奶问,何元葵立刻一五一十地报上了:“四月初十结余一千四百六十二文,换了一两银子。四月十五结余一千五百三十七文,又换了一两银子,家里鸡蛋卖了一百六十六文,四月生活支出五十八文……”
何元菱听得头晕,她语文好,数学实在很一般,便打断他:“信得过你,能直接说个数么,现在家里一共有多少家底?”
“四两银子,加一千九百九十三个铜钱,下午去镇上,我打算再换一两银子。”
何元菱想了想:“那就是,家里有五两银子,外加四百多个铜钱?”
“大概如此。具体要看今日是怎么个换法儿。”何元葵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道,“啊,对了,我还得拿走五十文,阿姐答应给我五十文当私房钱的。”
何元菱立刻告状:“奶奶,您看小葵精明死了,好像我会赖他账似的。”
“亲兄弟明算账啊,亲姐弟也一样。”何元葵嚷嚷。
何奶奶被姐弟二人的活宝样给逗笑了:“瞧你那个小气样。你阿姐从小穷大方,才不会吃没你的五十文。”
“就是。”何元菱哧之鼻,“我多讲半个时辰,五十文就回来了。”
何元葵其实也没当真,不过是逗奶奶乐一乐,笑道:“阿姐讲半个时辰,才不止五十文哪。昨天有不少周边村上的村民都赶过来听阿姐说书,咱们阿姐的说书大业,蒸蒸日上。”
说着,又托下巴,作出愁眉苦脸的模样:“唉,可惜我要出去念书,不跟能阿姐共创伟业了。”
“啪”,被何元菱在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谁说不能。阿姐等着你念书念成了,回来帮阿姐数钱呢。”
何元葵揉着脑袋,也不生气,呵呵道:“可不是,阿姐数钱,没一次数对了,没我怎么行!”
一家人说说笑笑闹了片刻,何奶奶道:“说正经事儿,你暂住周家可以,但不是长久之计,你阿姐想搬去县城住,在琢磨置宅子呢。”
何元葵瞪大眼睛:“阿姐大手笔啊!”
一边揉着脑袋,一边转起了眼珠子,琢磨大事来了。
“想起来了,前天去周家,路上经过一间空宅子,听周娘子说了一嘴,说这户人家搬省城去了,旧宅子想出手。可惜世道不好,也没谁有个余钱买宅子,就一直空着,也没人过问打理,再空着,就得败掉了。我想着,永清镇的宅子也挺好啊,离县城那么近,简直就在县城里啊。”
何元菱喜道:“我也是这个说法。你知道那宅子卖什么价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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