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 何元菱道:“人各有志。束大人, 我相信你会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
人各有志。四个字,将束俊才堵得死死的。
他望着何元菱。这个姑娘如初识时那般, 依然是晶莹剔透的从容模样, 哪怕是说出“进宫”二字, 也好像只是上街买个菜,而非去到那个常人口中“杀人不见血的地方”。
她是不知道深宫的可怕吗?不可能。
何元菱, 一个能用荒弃已久的“路言驿”,去替人翻案的姑娘,她对大靖上层的了解,远超一个农家姑娘的见识。她不可能天真地以为皇宫会是女子施展抱负的场所。
除非, 皇宫里有谁在等着她。
刹那间,束俊才就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皇宫里能有谁?除了皇帝, 就只有太监,她也不可能非要进宫去见什么嫔妃。
“深宫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前程远大。相信我, 在民间,比进宫好。”
他的暗示,何元菱不是听不懂。她淡淡一笑:“在民间, 我知道自己以后会是什么样, 一眼望得到头。进宫就不一样,很刺激, 很惊险。我就是想去见识见识。”
她望向束俊才:“束大人,你说的我都懂。我是犯官之后,选上的机率很小, 让我去试一试,就当是经历一番。或者就真的选进宫了,犯官之女也当不上嫔妃,本朝宫女二十五岁出宫,也不过十年。”
“十年。”束俊才见她说得轻巧,也不免有些恼,“女子有几个十年?”
见束俊才油盐不进的,何元菱只能拿出杀手锏:“束大人,你应该知道,若不强迫、不指定,本县的名额断断是完不成的。与其祸害其他姑娘,不如让我去。毕竟我自愿。若束大人不报,我就直接去长州府报,长州府衙想来也十分愿意的。”
束俊才哭笑不得,又不忍斥责于她,心里总替她想着,她如此坚持一定是有隐情,且何元菱又是极有主见的姑娘,自己怕是说不通。或者就依了她,让她后头落选,便也死了这条心。
实在是选上了……束俊才想,若何元菱并未在皇宫里收获自己想要的梦想,那自己可以拜托恩师,把她弄出宫来。
恩师,对自己是极好的。
束俊才到底还是年轻。他从小由寡母养大,对女子也素无接近,虽读书极好、绝顶聪明,又有一颗精忠报国的心,但为人处事的精干,终究只体现在为官上。
他不懂得,对于何元菱这样的姑娘,一放手,她就跑远了。
再也回不来。
***
数日后,何家姐弟雇了车,将顾家塘老房子里的物件都搬走了,尤其是西屋梁上的两口大箱子和大量的旧籍,堆了满满一车子。
好多村民来帮忙,都羡慕何家有个出息的孙女,到底是把全家又弄回城里去了。
金婶子为他们高兴,拉着何元菱的手,说她本来就应该是官家小姐,在村上干了这些年的农活,也是像模像样。
何元菱跟他们说,新宅子在县城花溪街,欢迎邻居们有空来玩。
村民们也高兴极了,虽然那是何家的宅子,可何家这些年在顾家塘,和村民相处非常融洽,大家都有一种“我们去县城也能有落脚地方”的兴奋。
只有细发不太高兴。
何元葵拉着细发,正逗他笑:“细发,我家就是搬去县城而已,又不是去了京城。很近的,走上一个时辰也就到了。地址也给你了,你要是想我了,就来县城找我玩啊。”
细发垂头丧气:“小葵,你走了,我家牛也没了。我就是觉得……没劲。”
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从小一起长大,就数细发和何元葵最亲近,小伙伴要离开,细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失落。
见他们二人在一旁说话,何元菱倒是心中一动,把金婶子拉到旁边,低声道:“婶子,细发很聪明,就是不太识字儿。你们一辈子在村里,不知道读书识字是多么重要……”
金婶子立即道:“怎么不知道。要不是你们读书识字,你脑子里也没那么多故事,怎么上街说书。能把家里人搬到县城,还置宅子,可不就是读书识字、读来的本事?”
“那我倒有个主意,婶子舍得让细发跟我们去县城吗?”
金婶子双眼一亮:“这有什么不舍得。他要能去县城找个好营生,比在乡下岂不是强多了?”
何元菱道:“也谈不上多好的营生。就是之前我帮着打官司的周铁匠家,缺个打下手的。细发力气大,干这个合适。就是周铁匠家也不宽裕,怕是给不了什么工钱,只能管个饱。”
能管饱还有什么顾虑啊,金婶子忙不迭:“没问题的。现下瘟疫横行的,乡下养猪养牛都死得差不多,糊口都难。孩子不管去哪儿,能有口饭吃,就感激不尽了。”
何元菱又道:“周铁匠家儿子是有名的神童,闲来也让细发好好跟着人家识些字,识了字,往后就好找其他营生过日子。我家宅子虽然不大,住个细发完全没问题。晚上就住我家。”
“太好了!”金婶子就怕夜长梦多,“要不让细发现在就跟你们一起走,你们东西多,他有蛮力,到了县城也能帮你们安置。我回家收拾几件衣裳,明日给送过来?”
何元菱哪会不知道金婶子的心思,笑道:“好,一路上也有照应。”
说话间,金婶子已经叫过细发,说让他跟何家姐弟一起去县城讨生活。细发激动得大叫起来,立刻就跳上马车,坐到车夫身边:“我坐这儿,我跟师傅学套车。”
其余村民又是替他高兴,又是暗暗后悔。早知道也该跟何家姐弟处成发小,瞧人家细发,都去县城讨生活了呢。
何元菱也是有自己的算盘的,却没和金婶子说。
她知道自己早晚要进宫,又担心奶奶和弟弟在县城的生活。古时人为啥要生孩子,为的不就是劳动力。奶奶年纪大,再有见识,也缺了力气。弟弟年纪小,再有脑子,也势单力孤。
何家需要帮手。
这些日子,她把《西游记》的故事已经提前说给何元葵听了。何元葵也是能说会道,脑子又极为好使,跟在何元菱身边这么些日子,早就领会到了精髓。何元菱在余山镇说书时,特意在休息时间让何元葵替自己讲上半个时辰,反响也都非常好。
所以她想好了。往后,何元葵在学堂休息的日子,就去余山镇把剩下的《西游记》说完。余山镇的场子说完了,就去县城的毛记茶馆说,加上奶奶还能养鸡和织布,维持家中的开销还是绰绰有余。
看到姐弟两把细发也带进城,何奶奶热情接待之余,心中也越发敞亮。
数日后,某个黄昏,说书回到家中的何元菱在院子里轰鸡。奶奶问她:“你把细发带过来,是要还金婶子对咱们家的照顾之情,也是要给咱们小葵找个帮手吧。”
“是的,奶奶。”
“所以,你要进宫了?”
何元菱一惊,自己还准备找个合适的时间,好好跟奶奶说,怕她太激动。
谁想奶奶拿出一张纸,递给何元菱:“宫府的告令来了,初选已过,明日赴省城备选。”
“奶奶……”何元菱不敢去接。
奶奶却出人意料地平静:“我早就该知道,你认定的事儿,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刀山火海,你也去吧。别惦记家里。时常记得写信回来就好。”
“奶奶……”何元菱抱住奶奶,再也忍不住,眼泪奔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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