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得你不知道, 说出来怕吓死你。何宫女可是先帝们派来的。
接下来的半日, 各自相安无事。何元菱还记着先帝的嘱托,一边研墨, 一边将书房里张挂的几幅画都暗暗记了下来。约摸黄昏时分, 琉璃瓶终于勉强装满。
到玉泽堂的头一天, 就在“高级的折磨”中悄然度过。
仁秀将何元菱带走时,清清楚楚地听到何元菱肚子里传来“咕咕”的抗议。看来这丫头是真饿了。
“下回知道不乱说话了吧?”仁秀不动声色, 这句关照倒看似好意。
“奴婢知道了。即便是皇上问,也不该口无遮拦乱说的。”何元菱将手伸到仁秀跟前,“手上都磨出血泡了。吃了这回惩罚,奴婢知道错了。”
仁秀一看, 果然右手拇指上一个大大的血泡。他冷笑道:“要没那些小石子儿,这个月都别想吃饭了, 饿不死你。”
何元菱心中一惊,顿时醒悟过来, 仁秀一定是瞧见了琉璃瓶里的鹅卵石,并且起了疑心。
倒不如自己来说,不能遮遮掩掩的, 否则小何宫女命不久矣!
何元菱苦起脸:“亏得西殿门口铺了一层鹅卵石, 奴婢还怕薅秃了,这里捡一些, 那里捡一些,总算把瓶儿给装满了。”
“在西殿门口捡的?”仁秀的神情阴沉起来。
“是啊,这琉璃瓶子真是厚实, 这么多石头砸进去都没破,叮叮当当的,声音可悦耳了。”
仁秀脸上的阴云渐渐散开,又恢复了老成持重的样子:“皇上怕吵,你搞这么大动静,小心他又惩罚你。”
“西殿离书房远,奴婢动静再大,皇上也听不到,不怕的。”
仁秀终于放心了,看来何宫女去捡石子的时候,成公公还没来。否则扔石子那么响的声音,自己不可能听不见。
“皇上准许你往瓶里扔石子,已是莫大的恩典,算你走运。”仁秀指指他,神情已经不再严厉。
何元菱也是长舒一口气:“毕竟皇上也心疼他的天下名墨啊。研上整整一琉璃瓶,皇上那盒珍藏的墨块怕是不保了吧。”
仁秀想了想,这个倒也说得通。皇帝大人爱画如命,对于名笔名墨,自然也是爱惜得很。
“滚蛋吧。”仁秀挥挥手,挥完却一愣,何时自己也跟皇上一样,“蛋”来“蛋”去了?
同屋的宫女们看到何元菱安然无恙回来,也是啧啧称奇。又发现她竟然换了一身崭新的宫女装,更是心生不满起来,虚情假意地关心着,实则想打听何元菱在玉泽堂究竟干了什么。
何元菱哪会听不出,心知这里虽只是兴云山庄,在宫人的相处上却和皇宫别无二致。
要么高高地踩人一头,碾压到旁人没有开口的份儿;要么韬光养晦,不要贪图小小的得意,以免引祸上身。
于是装作很是疲累的样子,将自己那份已经僵冷的晚饭——包子和菜疙瘩给三下五除二地吞了。
味道真是不能和上膳房的江南小食比啊。
何元菱啊,瞧见了吧。在皇宫,为什么大家都要往皇帝身边挤,有雷霆,更会有雨露啊。就冲着这份口福,也该去辅佐皇帝啊。
入睡前,一个小宫女期期艾艾地过来。是睡在何元菱旁边的吕青儿。
吕青儿刚满十三岁,虽然年龄比何元菱小两岁,入宫却已经四年,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生得比实际年龄更小一些,平日里脸色黄黄,看得可怜巴巴的模样。
她凑过来,在何元菱耳边用极细的声音问:“你疼吗?”
那声音怯怯的、像受了惊的小猫一样。
这是何元菱入宫一个月以来,第一次有人主动跟她说话,而且还是如此的关怀。
何元菱心中暖暖的,环顾四周,其余宫女都在各自凑堆说着话,这是难得的入睡前的放松,并没有人注意到她们。
于是何元菱也低声道:“头不疼,手疼。”
“手疼?”吕青儿不由去望她的手。
何元菱将手晃了晃,显出那个硕大的血泡:“皇上罚我研了一天的墨,手上起泡了。”
“何姐姐你一定是把皇上得罪狠了。上回一个宫女把皇上的茶盏打翻,浇了画儿,皇上也没罚。”
“皇上脾气很好吗?”何元菱问。
吕青儿哪敢妄议皇帝,憋红了脸,确定没人听她们说话,才细声道:“听说,皇上觉得惩罚人很麻烦。皇上怕麻烦。”
咦,那今天罚何元菱就不怕麻烦了?
何元菱心中越发清楚,弘晖皇帝是做戏给众人看。他非但没有饿着何元菱,也没有苦着她。
也正是领会了皇帝这层秘而不宣的心意,何元菱才故意在拇指上磨出那么大一个血泡,好叫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是真的生气、是真的罚她。
惟有如此,才不负弘晖皇帝费了一番周章,成全自己想接近他的那颗心。
熄了灯。何元菱打开聊天群。
“今天我被皇帝惩罚了!”
刚扔了一句话出去,扑面而来的就是靖世宗扔过来的文档,名曰《书画赏析要点》。这位执政时没啥亮点的先帝爷,很不客气地在文档上还弄了个副标题《——靖·嘉平手记》。
好吧,嘉平是靖世宗的年号,只写了“手记”,没写“泣血整理”,看来已是这位先帝爷最后的谦逊。
何元菱打开文档,快速浏览一番,仅记了几个要点,聊天群已经跳个不停。
刚刚一句话,可把先帝们急坏了,纷纷前来嘘寒问暖。
各位都是惩罚界的高手,在世时惩罚过的人不计其数、惩罚的方式五花八门,惩罚的结果一个比一个狠。以前施加惩罚的时候那是相当解气,现在一旦落到亲爱的群主身上,先帝们就心疼了、震怒了……
除了弘晖皇帝的亲爹靖宁宗不好意思骂自己儿子,其余皇帝纷纷破口大骂,连平常最最仁慈的靖仁宗都按捺不住,大骂道:“敢对群主下手,弘晖小儿可有脸见朕!有本事不要驾崩,朕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秦栩君在玉泽堂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吓得仁秀端洗脚水的手都颤抖了一下,差点把洗脚水都给打翻了。
“皇上,要不要请御医?”
秦栩君吸了吸鼻子,又觉得无甚不适,这几个喷嚏打得甚是蹊跷啊。
“无妨,朕打完喷嚏,通体舒泰。”
仁秀细致地替皇帝搓着脚,还是一脸关切:“皇上可千万要小心龙体,您自幼体弱,太后操了多少心。虽然眼下是盛夏,却也不能贪凉,热伤风比寻常的伤风还要难受……”
秦栩君却完全没有听他的,出了一会神,突然道:“仁秀,你说,会不会有人在骂朕?”
“哟,谁敢骂您?嫌命长了么?”
“当面不敢骂,肚子里却难说。”秦栩君慢悠悠的,“比如,那个姓何的宫女,朕罚了她一整日,难保她心里不骂朕。”
仁秀不由笑了:“皇上哪里是罚她,分明是饶了她。不就是手上起了个泡,太便宜她了。”
“起泡?”秦栩君一愣,“她手上起泡?”
“是啊。哪个宫女不是一手茧子,家常便饭了。这个何元菱啊,祖上烧了高香,才遇见皇上这么仁厚的主子。”
微微的愣怔之后,秦栩君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喜怒。
他望着仁秀头顶的白发,想着这个太监将自己从小服侍到大,尽心尽力,样样周全,终究却还是不敢与他交心,不由也是黯然。
“知道朕为何饶了她?”
“奴才不知。”
“她故事说得好听。”
仁秀倒是意外:“何宫女还会说故事?”
“是不是很意外?”秦栩君心想,朕也很意外。
仁秀倒也老老实实回答:“奴才与她说过几次话,倒是个口齿伶俐的。却没想到会说故事。”
秦栩君笑了:“明儿叫她再来讲,仁秀你也听听。她今日讲了个乌鸦喝水的故事,可好听了。比师傅讲的那些故事好听多了。”
乌鸦喝水……这怕不是哄小孩的故事吧?
仁秀心想,这个皇帝,虽然十八了,可常常像是个孩子。难道这何宫女,恰好讲了个故事,中了皇帝的意?
想起白天成公公说的,必须要留意有没有人故意接近皇帝。仁秀心中一惊,警觉起来。
一边替皇帝洗着脚,仁秀心中一边盘算。这个何元菱头一回露脸,是切西瓜,在西瓜上划拉了几道,把皇帝给逗开心了。
不过那一回,有些运气的成分。是宫里随手指派的人过来扇冰块,一随手,就随到了何元菱那里。
第二回,便是皇帝主动叫她进去切西瓜,遇上孟美人那回。倒也不是何元菱有意接近。
第三回就是今日,这就更不是何元菱主动的了,是得罪了皇帝,惹皇帝生了怒意,叫过来实行“高级的折磨”。
不过,慎重起见,还是要对这个小宫女多加留意。
万一有个漏网之鱼、漏到皇帝身边,出了岔子,自己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宫里头谁不惧怕成公公的手段?就是他这个有头有脸的仁秀公公,也惧怕成公公三分啊。
正盘算着,秦栩君一双雪白的脚抬起,勾出一串水珠。
秦栩君咯咯地笑起:“明日再把何宫女叫来,朕要听她说故事。明日要她说个跟水有关的故事,说不出来,朕就再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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