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栩君翻完最后一页, 终于将书往榻上一扔, 起身在屋子里踱了几步,走到书桌边, 拨动了墙上装着的银铃铛。
只听一声清脆的铃铛声响起, 随即传到外间, 又传到正殿,一眨眼的功夫, 外头廊下都有银铃响动的声音传来。
何元菱看呆了,古代也有这么先进的技术吗?这是哪位能工巧匠制造出来的机括,也太精巧了吧。
她的表情一定特别“刘姥姥”,秦栩君很得意:“没见过?”
何元菱心想, 比这先进的本姑娘见得多了,只是一时被你唬住了而已, 于是很诚恳地回答:“在大靖朝,的确是头一回见。”
秦栩君也没听出她话中有话, 笑吟吟道:“朕喜欢聪明人。”
这句话没头没脑的,何元菱一时也不解其意。
说话间,贴身太监已闻铃而动, 送了茶水进来, 又问:“皇上有何吩咐?”
“朕看书有些饿了,送些点心进来。”
“是。”
“朕要吃给何宫女看, 让她饿而不得,清楚自己只有研墨的命。”
如此幼稚的发言,要搁之前, 何元菱听了一定哧之以鼻。但刚刚皇帝说“喜欢聪明人”,何元菱清楚,对皇帝的一切言行,可能都要重新审视。
那贴身太监却不知原委,只知何宫女正在承受“高级的折磨”,又见她站在角落案几前,低着头,一声不吭地重复着研墨的动作,太监心里也起了一丝同情。
幸好罚的不是我啊。
太监垂着头,一直退到屋外,迎面就撞上了刚从西殿过来的仁秀。
“皇上要什么?”仁秀问。
那太监道:“皇上要吃点心。”
“里头什么情况?”仁秀又问。
“皇上看书,何宫女在研墨。”
果然在受罚。仁秀挥挥手:“上膳房一早就准备了各色点心,你赶紧去吧。”
书房里,秦栩君已经走到何元菱身边,低声道:“花盆摆得好看,朕喜欢。”
何元菱也大着胆子,低声道:“既然皇上喜欢,为何还是罚奴婢研墨?”
“呵,已经允许你作弊,别得寸进尺了啊。”
这语气虽低沉,却是明察秋毫啊。果然皇帝并不幼稚,或者说,他就算偶尔会说幼稚的话,心里却一直都如明镜似的。
何元菱心中一动,笑道:“皇上想听奴婢说个故事吗?”
故事?秦栩君挑眉。
他从小也听师傅讲了不少故事,无非都是忠孝礼仪那些经典故事,无一不是劝学劝贤,经由年迈的师傅嘴里讲出来,实在令人昏昏欲睡,所以他对故事并不感兴趣。
只是漫漫长日,他又是个闲散皇帝,兴许何元菱讲得会比老学究好听些?
于是秦栩君无可无不可地道:“短的话就说来听听,长就不必了。”
“很短,比兔子尾巴还要短。”
这形容有趣,秦栩君开始有兴趣了,望着何元菱:“那说说看?说得好听,朕就赏你。”
呵呵,说书小娘子出街,就没有不赏的。
何元菱手里没有停,缓缓研着墨,开讲:“有一只乌鸦,在天上飞了很久,觉得口渴了,越飞越口渴,真想马上就喝到水啊。可是一直飞一直飞,都看不到附近有小河。突然,乌鸦发现地上有个瓶子,瓶子里有一些水……”
咦,这个故事好像不错。不说教、不劝进,当真就是个纯粹的故事呢。
“乌鸦着急想喝水。可是瓶子里的水太少了,而且瓶口很小,瓶颈也很长,乌鸦的嘴怎么也够不着瓶子里的水面。乌鸦想,我只要把水瓶撞倒,就可以喝到水啦。于是,它从高空往上冲,猛烈地撞击水瓶。可是水瓶太重了,乌鸦用尽全身力气,水瓶仍然纹丝不动。乌鸦却撞得身上好疼啊……”
秦栩君被吸引了,出神地望着何元菱。这个说故事的何宫女,声音好好听,语气好温柔,和年迈的师傅真的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何元菱前世最会讲故事,小朋友们不知道多爱听何老师讲故事。不然这辈子怎么能靠说书赚下第一桶金呢?
她维妙维肖地学着乌鸦说话,将一个简单的《乌鸦喝水》的小故事,都说得一波三折、引人入胜。
终于说到最后,乌鸦往水瓶里投下一颗一颗的小石子,水面逐渐升高,一直到升到瓶口处,乌鸦终于喝上了水。
秦栩君听呆了。
他望着何元菱说完故事,又轻轻巧巧地将研好的一砚台墨汁倒进琉璃瓶。
墨汁依然顺着鹅卵石四散而下,汇入到瓶底。眼见着,竟然已经有小半瓶了。
“所以你才想到了这个法子来装墨水?”秦栩君问。
何元菱笑道:“是,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天无绝人之路。能力达不到时,要会借助其他力量。奴婢也是钻了个空子,要谢皇上不究之恩。”
“天无绝人之路……”秦栩君却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眼中又闪过异样的光彩。
随即望向何元菱,嘴角已微微扬起:“朕说过,喜欢聪明人。”
何元菱心中突地一跳,想起刚刚西殿听到的对话,略一犹豫,还是按捺住了,没有告诉他成汝培来了兴云山庄。
伴君如伴虎。
她还只“伴君”半日,他究竟是睡着的白日老虎,还是蛰伏的夜老虎,又或根本是无用的纸老虎,现在何元菱还不能完全确定。
安全起见。她尚不能和盘托出。
“皇上……”外头响起仁秀的声音。
秦栩君缓缓走开两步,离何元菱远一些,随后道:“进来。”
这声音又变得懒懒的,和方才判若两人。
仁秀已经端着点心进来,一碗莲叶羹,几片桂花糖藕,一盘子玫瑰莲蓉糕。点心热乎乎的,飘着莲藕特有清香,丝丝缕缕地拉着何元菱的鼻子。
这些都是江南有名的小吃啊,也正当季,怎不叫人神往。
但仁秀公公就在跟前,何元菱一点儿不敢造次,头都不敢抬,保持着研墨的姿态。
仁秀早就望见了角落里的何元菱,见她果然一直在研墨,倒也没有生出异心。只是望见那只琉璃瓶时,仁秀微微一愣。何时瓶子里放满了鹅卵石?
如此装墨,岂不难度小了不少?
突然,仁秀心里一惊。鹅卵石!她是哪里弄来的?整个玉泽堂,只有院子里和西殿门口那一处有鹅卵石。她显然没有出玉泽堂,难道……
仁秀心中惊疑着,脸上却半点没显,还是一张平静如水的笑脸,将点心一样一样布在案几上:“皇上请用。”
又转头,向角落里的何元菱道:“何宫女,皇上屋子里只有你在,眼睛放亮点儿,好好伺候皇上。”
何元菱手上一滞,不清楚仁秀公公为何突然想起了自己。自己是在受罚呀,又不是被调来伺候皇帝的。
虽不解,何元菱也不敢违拗。在她心里,仁秀公公比弘晖皇帝要可怕多了。乖乖应了一声“是”,放下墨块,过来伺候弘晖皇帝吃点心。
看皇帝没有拒绝,仁秀悄无声地退了出去。
头一件事就是直奔西殿,仔细检查走廊上铺着鹅卵石的那段。可他之前也没数过到底有多少块石头,仔细检查了一遍,也没发现哪里有铺得不平整、被人动过手脚的痕迹。
仁秀一肚子疑惑地走到玉泽堂院子里,问守在廊下的太监,刚刚何宫女有没有出来。
守廊的太监也是一脸懵,表示别说何宫女,玉泽堂连个苍蝇都没飞出来过。
这就更奇怪了。仁秀不由深深地回望,总觉得这个何宫女有一点儿难以言说的蹊跷。
何止仁秀觉得她蹊跷。大靖的皇帝大人、秦栩君先生,也觉得这个何元菱绝非池中之物。
这个小宫女不仅和别的宫女不一样,和那些娇娇软软的嫔妃们也不一样。她大胆又生动、聪明且又直戳人心。
秦栩君从未在宫里见过活得如此潇洒之人。
吃了半碗莲叶羹,秦栩君伸手去夹糖藕。突然心中一动,偷偷抬眼去望何元菱。
何元菱的眼神正直勾勾地落在糖藕上,丝毫没注意皇帝大人正望着自己。
“这是江南的小食吧?”秦栩君问。
何元菱正看着认真,冷不丁被皇帝大人开口一问,倒吓一跳。
见皇帝正望着自己,想来刚刚自己流口水的样子是被他看了去,不免有些脸红。
“是,不过奴婢穷苦人家,这些虽是常见,却也不能常吃。”
秦栩君不作声,夹了一片糖藕、两块玫瑰莲蓉糕,放在一个空碟子里,往前一推:“赏你的。”
何元菱怔住。
这个“昏君”,此刻不仅不幼稚,甚至还有点暖心。是一时良心发现?还是他一直隐藏颇深?
“琉璃瓶还没装满,奴婢不敢吃。”
真是蹬鼻子上脸。秦栩君眉头微微一蹙,向何元菱翻了个白眼:“罚是罚你不会看画,赏是赏你故事说得好听。朕这叫赏罚分明。”
好吧,这要是不吃,不仅是抗旨这么简单,还是对皇帝陛下“优秀品质”的蔑视啊。
不管怎样,这个“优秀品质”对何元菱是有利的。
何元菱喜滋滋谢恩,然后拿着碟子走得远远的,品尝上膳房的手艺去了。
秦栩君却没有再动筷子。他看似懒洋洋地歪着,没有胃口的样子,其实暗暗在欣赏何元菱的吃相。
她的口音是江南的、她的口味也的确是江南的,她应该和京城毫无瓜葛。
所以,她到底是谁派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总觉得我想写什么,都被你们看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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