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熙园是兴云山庄最大的花园, 一池湖水倒有半池在福熙园内, 一条长廊围着湖水走出一个漂亮的半圆,在最佳的观景处, 便是一间水榭。
皇帝大人驾临, 宫人们立即闻风而动, 不一会儿就把玉泽堂的家当都搬到了水榭中。
案几上放着点心与瓜果,另一边则是画案, 笔墨纸砚早就备好,以防皇上兴致一来,要画上一片湖光山色。
虽然昨日秦栩君说要请仁秀一起听何宫女讲故事,但仁秀可没有何宫女这么胆大包天。
秦栩君在水榭内、面朝湖水那么悠悠地一坐定, 嫌弃地看了一眼仁秀,仁秀立刻就自动滚蛋, 滚得不远不近。
远到听不见皇帝说话、也不让皇帝看见,免得他又要心烦嫌弃;近得皇帝一声招呼, 他立刻就能滚到跟前伺候。
这是身为首席贴身太监,最最基本的分寸。
何元菱站在秦栩君身边。刚刚一路上走过来,她心里盘算了好几个和水有关的故事, 什么大禹治水啦、哪叱闹海啦、精卫填海啦、甚至小猫钓鱼啦、小马过河啦……总之, 她何元菱脑子里有的就是故事,张嘴就来。
“皇上说要听和水有关的故事, 奴婢倒有几个……”
哪知道秦栩君打断了她:“朕要听你自己的故事。”
这倒让何元菱一愣:“奴婢的故事……和水没什么关系。要么,奴婢的名字和水有点关系,是水里的菱角。”
秦栩君一双眼睛望向远方, 少了平时的戏谑,难得的沉静。
“这不重要。告诉朕,你家中几口人、一年收成多少、一日吃几餐,每餐吃些什么?”
此刻的秦栩君,敛容沉声,虽一身薄绸长衫,却比穿着龙袍的他,更像一个皇帝。
“回皇上。奴婢家中原是五口人,八年前父亲犯案处决,母亲悲痛过度病逝。现家中尚有奶奶和幼弟。去年种桑养蚕,倒贴五两银子,没有赚钱,家中靠养些鸡鸭、还有奴婢和奶奶织布赚些铜钱补贴家用。”
秦栩君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等着她的下文。
何元菱又道:“江南与北方不同,一日三餐,不食宵夜,早间奶奶烙些粗粮饼,午间和晚间则是米粥、萝卜干和雪里蕻。”
“雪里蕻?”秦栩君不解。
“皇上是不是觉得名字还挺雅致?”何元菱笑道,“其实就是咸菜。”
秦栩君的表情更加难以捉摸,沉默半晌,又问:“为何种了一年的桑蚕,却还倒贴五两银子?”
“因为官府预征两年的赋税,奴婢家交完明后两年的赋税,岂不就要倒贴五两银子了。”
秦栩君听她说得坦诚,心中虽然为这残酷的现实巨震,倒也佩服她的勇气。不是谁都有这样有胆量,来跟皇帝说这些。
“站到朕跟前,看着朕说话。”
何元菱盈盈上前两步,立到了皇帝的右前方,迎上他的目光。
“邻居们呢,和你家一样?”秦栩君又问。
“邻居们有些过不下去的,卖掉个儿女,交了赋税继续种田。”
秦栩君一愣:“卖掉儿女?卖去哪里?”
“卖给大户人家当奴仆。”
“哦。”秦栩君轻轻应了一声,按捺住愤怒,“继续。总不见家家都卖儿女吧。”
“也有养牛养猪的。不过奴婢进宫时,乡里正闹瘟疫,家家只能含泪将猪牛活埋了。染了瘟疫的牲畜不能扔水里,只能就地活埋。”
“奴婢还算幸运,靠着说故事的本事,在镇上给人说书,赚了些钱,进宫前把奶奶和弟弟安置到县城生活。总算不用奶奶一把年纪还辛苦劳作了……”
话音刚落,只见皇帝右手微微一颤,脸上变了色。
何元菱一望,大惊失色,低声叫道:“皇上,您指甲崩了。”
秦栩君抬起右手,出神地望着崩掉的一小截指甲,半晌才道:“无妨,没伤着肉。”
虽是如此说,何元菱却还是忐忑。
皇帝刚刚手指死死地扣住椅子扶手,扣得太过用力,生生地崩断了一小截指甲。他是在生气吗?他会为了草民的境遇而生气吗?
“跟朕说实话,民间怎么评价朕?”
怎么评价?何元菱不敢说。倒不是怕自己掉脑袋,是怕你又掉指甲。
见何元菱踌躇,秦栩君两道凌厉的目光蓦然投来,看得何元菱心惊肉跳。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皇帝,即便是生气的时候,他也不会如此怒形于色。
“皇上!”何元菱想要立即跪下。
可才一提裙子,皇帝已经低吼:“不许跪,站着说话!别忘了你是在说故事!”
何元菱顿时心中一凛。好险,差点忘了仁秀公公就在附近,不定就在哪个角落看着这边,自己但凡一跪下去,仁秀公公必定就猜到她和皇帝根本没有在讲“大禹治水”,更别提什么“小马过河”。
自己终究没有皇帝沉得住气啊。
“说实话。朕绝不会惩处你。”秦栩君死死地盯着她,仿佛一直看到她内心深处,叫她无所遁形。
不就是说实话吗?刚才自己说得也够多了,不介意再给皇帝来点猛的。
何元菱鼓起勇气:“奴婢说实话,皇上您千万别生气。因为民间百姓,不知道皇上是怎样的人。”
“说。”
“狗皇帝。”
瞬间,天地之间一片安静。
连湖水都不敢再荡漾。空气也仿佛凝固。
何元菱紧张地盯着皇帝的双手,生怕他又拿自己的指甲撒气。
可这回没有。秦栩君死死捏住椅子扶手的双手,重重地捏到关节处处泛白、手背暴出青筋,片刻后,终于又渐渐地松开了手。
“同样的指甲,朕绝不会断第二根。”
秦栩君沉声说着,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狗皇帝”三个字像划过夜空的惊雷闪电,惊起天地万物,却又瞬间归于黑暗,一切好似没有发生过。
“你说得对,百姓不认识朕,不知道朕是怎样的人。”
他望向何元菱:“你识得朕,你来说说,朕是怎样的人?”
何元菱摇摇头:“奴婢到皇上身边才第二天,奴婢尚不知道皇上是怎样的人。但奴婢知道,绝不是民间传说的那样。”
“民间传说的哪样?”
“民间传说的,皇上顿顿山珍海味、夜夜醉生梦死。奴婢看到的,皇上三餐简朴,夜夜独宿。”
秦栩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在那里许久,终于缓缓落下。
“民间看到的,不是真实的皇帝。皇帝看到的,也不是真实的民间。”
何元菱震撼于他这句话,正愣神的当口,却见秦栩君突然从椅子上起身,大声喊:“来人,朕要喂鱼!”
候得不远不近的仁秀立即带着太监连滚带爬过来:“皇上,奴才立即取鱼食儿去。”
太监们大概也是早有准备,眨眼的功夫,送过来两盆鱼食,递到何元菱手里,然后又麻溜地滚蛋,滚得不远不近刚刚好那种。
秦栩君捏起一小撮鱼食,倚着水榭的栏杆,将鱼食洒向水面,原本悠闲摆尾的各色鲤鱼立即从四面八方涌来,张着圆圆的嘴巴迎向水面上漂浮的鱼食,各自挤得纷纷扰扰。
“何元菱。”他喃喃地喊着,眼睛却盯着水面争食的鱼儿。
“奴婢在。”何元菱托着鱼食盘子,就在他身边。
秦栩君像是问她,又像是问自己:“何宫女为何要进宫?何宫女是故意要接近朕吗?”
这个问题,何元菱无法回答。
或者说,无法给出让秦栩君满意的回答。
她也没有惊惶,事到如今,她见过了皇帝的失态,也听过了皇帝的心声,无论皇帝信不信她,她都已经没有了退路。
但她已经可以确定,这个弘晖皇帝,绝不是之前她想象的那样荒淫无道。
他想了解民间,他想关怀百姓。甚至,对他一贯所说“懒得惩罚”犯错的宫人,何元菱也起了疑心。她疑心这个皇帝不是懒,是真的仁慈。
她低声道:“朝廷每年选秀令一下,民间都急着嫁女儿。奴婢不进宫,就必定会有其他姑娘进宫。奴婢是犯官之后,在民间没有前途,也难以婚嫁,不如进宫呆上数年,让别的姑娘好好过日子吧。”
秦栩君又洒了一撮鱼食。他从小在宫里,看得太多尔虞我诈,说实话很难相信会有人为了成全别人,而放弃自己。
但何元菱是画过两次笑脸的姑娘。
是在自己最灰暗的时候,给过自己阳光的姑娘。也许她只是随手为之,也许仅仅是为了引起自己的注意。她一定不会知道,这小小的举动,给了秦栩君怎样的安慰。
秦栩君不愿用恶意去猜度她。
“阳湖县令束俊才,今年已经除了三个贪吏。”秦栩君顿了一顿,又道,“朕会好好赏他。”
束俊才。何元菱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乍一耳闻,竟是微微一愣,又想起自己与他联手除奸的那些日子,想起他黝黑的脸庞和迷人的酒窝。
恍若隔世。
一时间,她恍惚地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足不出户的秦栩君,怎么会知道束俊才?怎么会知道他半年内除了三个贪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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