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秀站在不远不近处, 望着皇帝与何宫女“说故事”。
今天说的大概不是欢乐的故事, 远远看去,皇帝与何宫女的神情都有些严峻。直到后来皇帝一跃而起, 大喊一声“喂鱼”, 气氛才变得轻松些。
水榭中, 皇帝手扶拉杆,望着池中的鱼儿, 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那何宫女着实胆大,一点儿不似寻常宫女那般小心谨慎,偏偏皇帝好像还吃她这一套。
从皇帝四岁登基起,仁秀整整服侍了他十四年, 可以说是看着皇帝长大。他从没见过皇帝能和哪个年轻姑娘独处两日,不管是嫔妃、还是宫女, 皇帝都是看一眼都嫌多。
昨日他也以为皇帝只是单纯地讨厌何宫女,所以想惩罚她。
可今日却看不出丝毫惩罚的念头, 甚至皇帝喂鱼的时候,还微笑望着何宫女。
仁秀心中有些紧张起来,这算不算异动?要不要告诉成公公?
他望见皇帝指着水面, 竟然叫何宫女看。那欢乐的样子, 仁秀多久没有见过了啊。
自从姚……不不,不能提这个名字。
反正, 从那以后,皇帝就变得任性妄为。可任性得并不快乐。
仁秀思忖半晌,成公公只关照有主动接近的, 要立即处置,这个何宫女倒似是皇帝接近的她,要不……让皇帝先高兴一段时间再说?
如此想定,仁秀自己也舒了一口气。
何元菱正顺着秦栩君手指的方向,去寻那一尾始终抢不到食的笨鱼,丝毫不知自己刚刚已经去鬼门关转了一圈。
“那鱼离得太远,挤不进来了。”秦栩君望着那尾嘴巴努力张合、却始终只能空欢喜的鱼,若有所思。
何元菱听出他意有所指。
他如今的处境,不也是“离得太远、挤不进去”吗?他比那尾鱼更加尴尬的是,他本该是这个帝国最有权力、最核心的那个人。却只能孤零零地在兴云山庄,享受这所谓的“避暑”,而转头来,还要被天下人唾骂,指责他不理朝政、昏庸无道。
“哪有饿死的鱼。皇上且瞧着,它定会有法子。”
何元菱安慰着他,心里也着实希望那尾鱼赶紧地突出重围,也好给皇帝一个心理暗示。
话音刚落,那鱼突然像是开了窍,摆了几下尾巴,猛地往下一沉,水面上顿时不见了踪影。
二人都惊讶地盯着水面。
“它是从水下钻过去了吗?”何元菱好奇地问。
“嘘!”秦栩君赶紧伸手去按何元菱的唇,示意她不要说话。
这一伸手,伸得猝不及防。何元菱都没来得及闪避,嘴唇已被秦栩君的手指按住。
等到秦栩君感觉触手柔软,才发现自己的手指竟然已经按上了何元菱的嘴唇。她的嘴角宛如秋天刚出水的菱角,弯弯的、粉粉的。
何宫女,真美啊。
秦栩君脸一红,收回了手。“小声点,你会把鱼儿吓跑的。”他自说自话,化解了尴尬,低头又去望水面。
何元菱虽在大靖朝只有十五岁,却到底是后世来的,并不如大靖的姑娘那般羞涩,没把这秦栩君一时之失当成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什么面红耳赤之类,一概欠奉,反而好奇地跟着他望向水面。
这一望,何元菱欣喜起来。
只见那尾“笨鱼”从水底突然窜起,竟已是到了鱼食漂浮最密集之处,这一蹿之力,将水面上毫无防备的鱼儿顿时便挤到了一边。
“笨鱼”大口吞着鱼食,尾巴甩得别提多欢乐了。
“不得了,它竟然会偷袭,一点儿也不笨。”秦栩君满面春风,比自己争到了吃食还开心。
何元菱笑道:“所有的鱼儿都围着鱼食转,一个个都浮出了水面。水下虽然什么都没有,却不惹鱼注目。它不是‘笨鱼’,是一条‘潜行的鱼’。”
秦栩君眼中闪着光芒,望了何元菱许久,方才渐渐地将目光移开去。
这天,秦栩君画了一幅《鱼嬉图》,一汪池水中,各色锦鲤争相夺食,一尾鲤鱼却从水中蹿出,只露半个身子,却成了整幅画的灵魂。
“朕这画,如何?”秦栩君搁笔,问何元菱。
何元菱只说了一个字:“好。”
秦栩君不屑:“怕被朕罚吗?这么敷衍。”
皇帝大人的“罚”,也就比挠痒痒严重一点点罢了。何元菱才不怕他罚,她只是真心觉得画得好,那鱼儿皆是活的,下一刻便会动起来,维妙维肖。
“奴婢不懂画,说不出什么道道。真觉得浓淡得宜、主次分明,条条鱼儿皆不相同,皆是有了生命一般的活泼。奴婢便觉得,这就是好画儿。”
秦栩君只觉得字字句句皆击中他的内心,不由斜眼瞧她:“就这,还说不懂画?”
“嗯,不懂,只会说心里话。若说得好听,那也是皇上画得好,才让奴婢说出这些自己听了都害臊的话来。”
秦栩君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你害臊,还是朕的责任了?”
“皇上说得是。”何元菱毫不客气。
秦栩君摇摇头:“真没觉得你会害臊呢。”
何元菱心想,多亏靖世宗的《书画赏析要点》,自己恶补了些术语,好歹扔了两个“主次分明、浓淡得宜”出来,不然今日一句夸不出来,就真害臊了。
晚上从玉泽堂离开时,秦栩君很自然地说了句:“明早日出时分过来。”
何元菱微怔,这是明天也要来玉泽堂当差的意思?轻轻说了声“是”,然后退了出去。
仁秀守在外头,何元菱一见他,当即决定先下手为强。
“仁秀公公。”她低声道,“皇上让奴婢明早日出时分过来……”
“那就过来呗。”
“可奴婢是司造间的,王宫女那里……”
仁秀翻了翻眼睛,不耐烦:“知道了,回头我跟王宫女说,调来玉泽堂几日。”
“谢仁秀公公。”
何元菱刚要抬腿,突然又停住:“公公……”
仁秀更不耐烦了,人家急着进去侍候皇帝呢:“还有啥事儿?”
“麻烦您问问皇上,奴婢几时能回司造间。”
仁秀倒吸一口凉气,你这小丫头,还真是给脸不要脸,皇上也没拿你怎样啊,就这么不想留在玉泽堂?
“皇上厌了你再回,旁的就不是你该问的了。”
说罢,仁秀接过一个太监递过来的热水盆子,再也不理何元菱,自顾进了东殿。
戏也做足了、态度也很明显了,何元菱望着东殿门口晃动的帘子,微微一笑,一身轻松地回了宫人屋。
同屋的宫女们,早就伸长脖子等何元菱回来。就想看看她今日到底是吃了亏、还是得了意。
“你们可别整日盯着她了,说不定人家以后一飞冲天,你个个都要抱大腿。”
一个宫女实在憋不住,终于出来爆料了。引得众宫女都好奇起来,纷纷问:“何以见得?就凭她生得好看?”
那宫女道:“今儿我在福熙园守值,见她和皇上还一起喂鱼,皇上还对她笑来的。”
别的宫女却不信:“还有这事儿?我们孟美人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都没能和皇上一起喂鱼呢。”
这话却被人笑话了:“孟美人不过就是去了一趟玉泽堂而已,这都没侍寝呢,哪里就称得上红人了。”
“如此说来,孟美人都红不过我们何宫女啊。何宫女在玉泽堂可呆了两天了。”
何元菱在门外头早听见了,心中也是冷笑。
这些宫女,也就这点儿追求。整日里盘算的无非就是哪个嫔妃和皇上多见了一面、多说了一句话。好似人生价值都是围着皇帝这一个男人转,再无别的。
正要掀帘子进去,却听见里头有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说话。
“何宫女被罚得手上都受了伤。你们没见着罢了,人家也不爱哭惨,哪个宫女日子是好过的,还自己闹起来。”
是吕青儿。
她平常说话都不敢大声,今日竟然如此仗义执言,也让何元菱深感意外。
里头那些宫女都在笑话她:“你心善,你当圣人呗。何宫女多赏你一个包子吗?”
何元菱听不下去了,一掀帘子,昂首进了屋子。
众宫女顿时噤声四散,好像从来没在背后议论过人似的,开始预测起明日的天气来。
吕青儿在角落里,如此弱小的她,居然同情地望着何元菱。
何元菱向她投去感激的笑容。她今天和玉泽堂的宫人们一起吃的晚饭,否则她愿意多给吕青儿的,何止一个包子。
她是有恩记恩,有仇报仇的人。
夜很快深了。宫女们带着疲惫,很多都进入了梦想。只有何元菱还在“工作”。
陵寝里果然没有屁事可干,靖世宗昨日整理了《书画赏析要点》,今日又扔过来《玉泽堂字画册》,何元菱随手一翻,竟发现还有草图,果然这位靖世宗对书画还是颇有研究。
也说明玉泽堂的字画,都是很有年头了。
先帝们很关心群主一天的生活,听说群主又去了玉泽堂,靖显宗立刻来了灵光。
“那小子一定看上小菱菱了,否则怎么接连两天都留小菱菱在身边?”
靖太阻也被带偏了:“这敢情好啊。不是说弘晖小儿不近女色、不喜宫女嘛,既然愿意把群主留在身边,群主不如抓住这个机会,强势反扑,生米煮成熟饭,那些狗/日的奸贼就无话可说,只好还政于弘晖小儿了。”
何元菱抚额。
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开国之君,实在有点儿野。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评论掉落红包,平安夜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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