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 大靖朝弘晖十四年七月十三日, 对于皇家避暑胜地兴云山庄的所有人来说,都是不寻常的一天。
从这天清晨开始, 从来都不管事儿的皇帝陛下, 突然下令将玉泽堂的所有宫人全部重选, 并以相当儿戏的方式迅速完成。
平生第一次主动选择了宫女伺候的皇帝陛下,转头又要和某位嫔妃共晋午膳, 而且还是亲自前往该嫔妃宫中。
所有得知此消息的嫔妃,眼中都露出了绿色的光芒。
只恨自己为何没有孟美人的敏锐,没有嗅到皇帝最近主动接近宫女的风向,白白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拱手让给了孟月娥那个扭头拐筋的小妖精。
秦栩君今天春风满面, 才走到玉泽堂廊下,就觉得后头只跟着仁秀和何元菱, 实在没有皇家威仪。
眉头一皱:“日头甚毒啊……”
仁秀大惊失色,立即要去给皇帝打伞, 何元菱已是一个眼色飞了过去。
将仁秀拉到一边,何元菱与他耳语:“仁秀公公,皇上要的何止是伞……”
“那是?”
“仪仗。”
仁秀恍然大悟, 顿时起了一身冷汗。
想起皇帝这几日的种种表现, 的确是突然有了“朕是皇帝”的自觉,不仅留了何元菱当贴身宫女, 重选了宫人,言辞之间对自己的忠诚还颇有怀疑。已经完全不是昔日那个“世外高人”一般的少年了。
他丢给何元菱一个感激的眼神,立即去布置仪仗。
仁秀公公能力还是很不错的, 转眼功夫,前头二十名宫女领路,两名太监手执华盖为皇帝遮阳,后头跟着仁秀公公和何元菱宫女,再后头则是浩浩汤汤的太监队伍。
反正整个玉泽堂几乎倾巢而出。
但由于所有宫人都是新来的,绝大多数都是头一次干这么“尊贵”的活儿,虽然小心谨慎生怕出一丁点儿差错,却还是差点儿火候。
队伍有些歪就不说了,脚步也不太整齐,皇帝驻足向好奇围观的嫔妃们挥手致意时,后头的太监们猝不及防,撞作了一堆,地上掉了三只鞋。
前头宫女纷纷回头好奇张望时,何元菱发现了一个熟人。
是吕青儿。
她竟然在那二十名宫女中间,而且因为她太矮小了,好好的队伍,到她那儿,生生地排成了一个“凹”字型。
何元菱偷偷给吕青儿递去一个热情的眼神,恭喜她“凹位出道”。
不管队伍多么高高矮矮胖胖瘦瘦快快慢慢,转眼功夫,仪仗来到了孟月娥居住的希思阁。
哪知,希思阁门口居然黑压压跪了几十号女人,这阵仗倒把皇帝陛下给吓了一跳。
还好美目盼兮、巧笑俏兮的孟美人绝不会把露脸的机会给别人。
孟美人头一个抬起脸:“臣妾恭迎皇上。”
随后几十号女人七嘴八舌,头几个喊的都是“臣妾恭迎皇上”,后面一片喊的却都是“奴婢参见皇上”。
秦栩君这才想起来,这个希思阁住了好几个新选入宫的佳丽。她们位份不高,没有资格独居一宫,皆是这样混居着。
不过,今天他是来吃孟美人的饭,自然得给孟美人脸。
于是微微颔首:“都平身吧。”
于是几十号女人又呼啦啦起身,拥在皇帝身后想要进希思阁的院子。这一拥,可就把皇帝的仪仗给挤散了,气得仁秀公公大吼一声:“没规矩,成何体统!”
一团混乱之中,皇帝陛下终于被迎到希思阁的花厅,孟美人将午膳设于此处。
走进花厅的一刹那,跟在皇帝身边的何元菱清清楚楚地听到皇帝嘟囔了两个字:“头晕。”又见他一脸无奈的样子,何元菱也是心中暗笑。
身为皇帝,真是万事不易啊。
这孟美人大概是给了仁秀甚多好处,短短时间准备的午膳,又精致又家常,还都是皇帝爱吃的。
二人面对面坐着,皇帝陛下眼里只有菜,却甚少动筷子;孟美人眼里只有皇帝陛下,心里很想下手,却又不敢冒失。
“皇上吃得好少,是臣妾准备的饭菜不合胃口吗?”
秦栩君回答得漫不经心:“甚好。朕天生少食。”
何元菱叠手立在秦栩君身后,心里明白他并不习惯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膳。这花厅里,不仅有数名希思阁的宫女,还前前后后立着十几名玉泽堂的宫女,更别说门口还有玉泽堂的太监。
这顿饭吃得相当无趣。
面对一个不抬眼的皇帝,活泼的孟美人都没了办法。还好皇帝偶尔会问问孟美人家乡的事儿,总算孟美人说话还挺机灵,挑着有趣的说了几件,才让场面没有那么尴尬。
约摸小半个时辰,总算这顿开天劈地的午膳算是接近了尾声。
孟美人将皇帝送到花厅门口,却见希思阁的嫔妃也纷纷出来相送。一时间,嫔妃们竟不羡慕孟美人,只羡慕寸步不离跟在皇帝身边的何宫女。
孟美人好不容易和皇帝吃个饭,牙都没剔,就要把皇帝送走。还不如何宫女能和皇帝日夜相伴啊。
嫔妃们羡慕地目送着皇帝,却发现,皇帝走下台阶,突然驻足不动了。
皇帝带来的玉泽堂仪仗,正在集队呢,皇帝停住不走,他们也只能分列两边候着。
众人不知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个个大气不敢出。
秦栩君脸色平常,看不出喜怒,只看得出夺人的贵气与俊美。
“你,过来。”他招手,喊过来一名宫女,却是吕青儿。
“你叫什么?”
吕青儿吓得“扑通”一声伏倒在地,战战兢兢回道:“奴……奴婢,吕青儿。”
一时连何元菱也惊呆了。不知道这位皇帝大人又想了什么新招,怎么一眼就看中了最矮小的吕青儿,拿她出来当靶子。
何元菱紧张极了,心脏砰砰直跳,只担心吕青儿会遭殃。
却见秦栩君挥挥手:“归列。”
吕青儿本来已经吓得眼泪都出来了,一听这么轻飘飘地一声“归列”,大喜过望,立即磕了个响头,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回到队伍中,晃了三晃才站定。
秦栩君却没有罢手,一双美目将院子里的宫人缓缓地扫视。凡是他视线所到之处,宫人们皆是战战兢兢,生怕被皇帝大人关注。
一圈扫完,秦栩君指了三个人:“你,你,还有你,过来。”
那三个却都是太监,两个约摸三十多岁,一个肤色白净,一个虽是生得黝黑,头发却梳得光亮;第三个则是精壮的年轻太监,二十出头的样子。
“叫什么名字,名册编号是多少?”秦栩君还是不紧不慢地问,这回却多了一个名册编号。
三人顿时面面相觑,没人敢先说。
“你先来。”秦栩君一指年轻太监。
那太监一躬身:“奴才郭展,编号一千零二十。”
秦栩君点点头,没说话。
另两个年长些的太监见状,胆子也大了些。
“奴才雷得昌,编号二百八十。”
“奴才单子行,编号四百四十。”
秦栩君的眼神逐渐凌厉起来,大声道:“吕青儿,立即回玉泽堂,将玉泽堂所有宫人速速召集至希思阁。”
又从腰间摘下一块玉佩:“郭展,立即带上玉佩,叫兴云山庄守值侍卫长带兵前来希思阁。”
待二人一出宫门,栩君立即冷冷地下令:“封希思阁宫门!”
立即有两名站得离院门较近的太监,眼疾手快地将院门关上,“轰然”一声,雷得昌与单子行已是勃然变色。
仁秀更是吓得面如土色,扑通跪下:“皇上……皇上这是,出什么大事了?”
秦栩君冷眼一瞥:“仁秀公公莫急,呆会儿自有你的差事。”
一听“呆会儿”三个字,孟美人竟突然机灵起来:“快,给皇上搬座儿!”
实在善解人意啊,秦栩君恨不得甩手给她一个赏。
四个宫女已迅速地将殿内最好的座椅给搬了出来,放在皇帝身后。英明的皇帝陛下今儿为了和嫔妃共晋午膳,特意换了龙袍常服,一撩袍角、稳稳坐下,又信手一甩,整个儿动作一气呵成,极为潇洒,将嫔妃们全都看呆了。
“这希思阁,出了奸细。”秦栩君一字一顿,说得缓慢而清晰。
这八个字一出,恍若天空炸雷,把整个院子的人炸懵了一大半,以机灵的孟美人为首的嫔妃们,吓得立即跪倒在地。
其余宫人见状,也纷纷跪倒伏地,一时间,无论是希思阁的人还是玉泽堂的人,黑压压地跪了一整个院子。
雷得昌和单子行见状,也立即跪了下去。
整个希思阁,如今只有两个人没有跪下。一个是皇帝大人自己,一个则是叠手立在他身后的何元菱。
至于何宫女为什么没跪,别问她,她也不知道。
她从头到尾,压根就没觉得皇帝的质问跟自己有关。
秦栩君也的确没有计较何元菱跪没跪,他冷冷地望着伏了一地的嫔妃与宫人,此刻整个希思阁一百多号人,却鸦雀无声,空气都可怖地静默着。
片刻,外头响起了敲门声,伴随着急促的呼喊:“皇上,开门啊。”
“开门!”秦栩君一声令下,宫门又一次轰然而开。
郭展果然带着数十名侍卫冲进院内,侍卫长立即跪下行礼:“卑职兴云山庄左侍卫长邰天磊,皇上有何指令?”
秦栩君脸色冷峻:“这院内有奸细,邰左侍,替朕守住。”
邰天磊震惊,却还是拱手,大声喝道:“是!”
转身立即喊:“第一分队立即守住宫门,没有皇上指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话音刚落,只听得门外又是一阵喧嚷,只见二三十号人向这边狂奔,为首的正是矮小的吕青儿。
“让他们进来!”秦栩君下令。
吕青儿狂奔到皇帝跟前,伏地回禀:“回禀……回禀皇上,玉泽堂……所有人,奴婢都喊来了。”
这回却不是吓的,是喘的。
秦栩君紧盯着刚进来的宫人,吓得这些宫人腿一软,也跟着满院子的人一起跪倒在地。
“都来了?”
吕青儿虽然喘,中气却足:“回皇上,奴婢全喊来了,连宫人舍有两个正病着的也拉过来了。”
“好。”秦栩君点点头,嘴角浮现出笑意,眼神却愈加凌厉。
“朕平日里性子好,你们背后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朕不生气,当听不见。可是冒名顶替来朕身边,却是何企图?”
满院子的宫人都颤抖起来,身子纷纷压得更低了,只有孟美人等几个嫔妃,不知发生了何事,虽伏在地上,却还偷眼瞧着。
邰天磊却不明就里,一听这话就怒了:“是谁吃了豹子胆,竟敢犯此欺君之罪!”
秦栩君冷笑一声:“眼前便有两个。”
他望向伏在跟前的雷得昌与单子行:“编号二百八十,姓名张泗七;编号四百四十,姓名刘金银。敢问二位,是谁派你们来的?”
雷得昌大喊冤枉:“皇上明断,奴才货真价实二百八十号,没错啊!”
“哦?”秦栩君眉毛一挑,“仁秀公公,您的活儿来了。”
仁秀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儿瘫成一坨泥。皇帝陛下叫自己“仁秀公公”,便多半没啥好事,更别说还用了“您”,这是要弄死自己啊。
“奴才在!”他大声应着,头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既有人不认账,朕倒要与他们说说清楚。早上在玉泽堂的几位管事,都叫过来,一并带上册子。”
“是。奴才这就去。”仁秀哪里还敢多话,连滚带爬地跑了。
邰天磊终于察觉出了端倪,此刻已是手握宝刀,斜挡在皇帝身边,死死盯着院内众人。他手下三十多名侍卫也是训练有素,早就各自占据有利地形,控制住了场面。
秦栩君坐在椅子上,一时心里松落落地,说不出的畅快,竟转头向何元菱挤了挤眼睛。
皇帝大人,您能不能庄重点啊。何元菱差点晕过去。
亏得院子里都跪着,而侍卫们紧盯着众人,没功夫盯皇帝,不然给人瞧见,实在很丢人啊。
没想到,皇帝大人竟然觉得挤眼睛还不够,又向何元菱勾了勾手,示意她俯下身来。
何元菱无法,只得凑了过去。秦栩君在她耳边轻轻说:“朕一个人坐着,排场不够大,去叫那几个什么美人才人的也都坐过来吧。”
绝倒。皇帝大人来劲了,处处要讲排场了。
不过那些美人才人应该都很乐意,能与皇帝并肩而坐,是多少早就入宫的嫔妃都盼不来的事儿呢。
何元菱领了这让人哭笑不得的命令,还得替皇上这种幼稚的、讲排场的行为遮掩。她走到孟美人跟前,把伏地的孟美人叫了起来。
“皇上今儿要好好审奸细,说不忍让主子娘娘们都跪着,请你们一同坐着听审。”
孟美人又惊又喜,不由低声问:“真的?”
何元菱抿嘴笑:“奴婢还敢假传圣旨不成?”
“何宫女说笑了,我没这意思。我这就去叫她们。”
孟美人真是个机灵人,也就几个眨眼的功夫,希思阁的六位美人才人,全都都落了座。
现在的弘晖皇帝就非常有排面了,斜前方有个挎刀猛男,斜后方有个镇后美娇娘,一边三个,坐着六位嫔妃。身后是希思阁巍峨的正殿,身前则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宫人。
就差一挥手,召来一道金光了。
不一会儿,仁秀带了几位管事过来,何元菱一眼就认出来,的确是早上在玉泽堂的那几位。
而且他们一到希思阁门口,见到里面跪了一大片,显然也是很吃惊。
何元菱暗想:看来仁秀公公并非与他们说实情,只怕是施了法儿骗来的。皇帝的恩威并施,似乎很有成效。
四位管事躬身走到皇帝跟前,跪下行礼,一见伏地的雷得昌与单子行,其中两位顿时脸色大变,另两位则不明就里,只望了一眼,就收回了眼神,专注皇帝大人去了。
秦栩君将这些细节都看在眼里,并不表露,而是伸出一只手,向仁秀一摊。
仁秀见自己出去一趟,坐着的由一个人变成了一排人,也是迷惑不解。但眼下大事当前,他也没功夫理会这些,将册子高举过头顶,跪呈给了皇帝。
秦栩君接过册子,缓缓地翻开,哪怕是真相揭露在即,他也没有半点儿紧张与亢奋,依然是那么镇定。
“朕早上选的人,是哪位负责召集的。”
沉默,谁也不说话。
“不说话,四个人一起扔湖里去。”秦栩君语气冷冷的,没有温度。
顿时,三个人都望向最左边只有半截眉毛的那位。秦栩君心中一动,这位“半截眉”,正是刚刚见到雷得昌二人,脸色变得最厉害的一个。
“是奴才按皇上点的册子召集的。”
“哦?”秦栩君皱眉,“那倒奇了,这两位自称是编号二百八十的雷得昌、和编号四百四十的单子行,可你看看这册子,编号二百八十名叫张泗七,编号四百四十名叫刘金银……”
他挥手叫最右边那个一脸懵逼的:“你过来看看,朕是不是眼花了?”
那人抖抖索索,伸脑袋看了一眼,赫然望见皇帝已将册子翻好,塞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吓得那人大声道:“皇上圣明,皇上没有眼花,编号二百八十的确是张泗七。”
“半截眉”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栽了啊,却不死心,大喊:“皇上,奴才一定是看错了,奴才才是眼花了!”
秦栩君笑道:“你眼不眼花,稍后再讨论。这两位明知自己不是二百八十与四百四十,却对朕撒谎,显然是居心潜伏……”
他转头,望向左手边的孟美人:“你说,该当何罪?”
孟美人出身武将之家,平日也是见惯了血腥的,想都没想:“打断狗腿,再剁成肉泥。”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竟然码了两个大肥章,啊啊啊,快夸我!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