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前院打起来了——”仁秀痛哭流涕, 一脸惊魂未定。
邰天磊却大喝:“有卑职在,拼死也要护皇上周全!”
书房离前院还隔着一进, 秦栩君和何元菱侧耳倾听, 果然隐隐约约听到前院一片喧闹。廊下内院蝉声太重, 先前都没听见。
听闻前院打起来,何元菱也是惊讶, 连忙问:“打起来?谁和谁打?”
仁秀道:“成总管求见皇上,可不知为何,成总管带来的人,就和咱玉泽堂的人打起来了。外头一片混乱, 奴才怕伤着皇上,赶紧带邰左侍来护驾。”
的确, 邰天磊护驾的姿势摆得可漂亮了,人也英俊, 护在书房门口的样子还是蛮养眼的。
秦栩君却好像一点都不着急,听罢,慢条斯理地“哦”了一声, 然后说了五个字。
“让他们打吧。”
何元菱差点笑出声来。
这群殴只隔着一道院子, 离皇帝这么近,皇帝大人居然如此施施然, 甚至还要他们打个痛快。
那成汝培面圣,最多也就带二三十号跟班,想想也是打不过玉泽堂百来号人啊。皇帝这是笃定, 玉泽堂的人吃不了亏。
何元菱低声道:“皇上,要不要奴婢出去看看?”
“危险,不要去人多的地方。”秦栩君起身,走到窗口看了看,发现廊下一个宫人都无,只有邰天磊带进来护驾的一行人,倒把内院守得严严实实。
他改主意了,走回来问何元菱:“真想去看?”
“奴婢去看看,谁打赢了。”
秦栩君点头:“行,不要离太近。邰左侍你安排些人手,护着何宫女去看看战况。”
“是!”邰天磊立即去廊下安排人手。
何元菱低声对秦栩君道:“奴婢去瞧着,差不多咱们玉泽堂赢了,就把两边起头的都绑来,皇上给他们公断?”
秦栩君被逗笑了:“行,朕这两日成县官了,天天升堂。”
县官,何元菱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了束俊才。又想到了在阳湖县的那些日子,也不知奶奶和弟弟如今过得怎样,竟有些恍若隔世。
玉泽堂前院,两拨人一团混战,各自都打到红了眼。
这也怪总管大人太喜欢排场,自己穿得跟个锦鸡似的也就罢了,给跟班也人人佩了一条红腰带。显眼是显眼了,排场也是排场了,玉泽堂的人打起来也更顺手了。
何元菱走到前院台阶,一看这模样,就乐了。
只见红腰带们被打得七零八落,有爬到角落里躲着不出来的,有满头挂彩哼哼唧唧求饶的,也有不服气还在强撑着继续战斗、被玉泽堂的宫人上去就是一拳的。
至于那个穿得跟别人不一样的瘦老头,仰面朝天,鼻子嘴巴流着血,一条胳膊已经被踩得拐到了身后,嘴里还在喊着:“来人啊,反了啊——”
不用问,就是大名鼎鼎的成汝培成公公了。
连领头的都已经这般模样,看样子,胜负已定啊。
何元菱气运丹田,拿出“说书小娘子”一人开口、方圆百米都听得清清楚楚的中气,大喊一声……
“住手!”
院子里的宫人被这晴天旱雷轰一下击中,纷纷住手,这才发现何宫女已经站在台阶上。
她敛容肃立,小小年纪竟有无限威仪,身边更有数名侍卫围护,越加显得何宫女如天神一般。
“这是玉泽堂,皇上寝宫,一个个吃了豹子胆,敢在玉泽堂闹事。”
何元菱声音清脆响亮,一个字一个字炸裂在院子上空,竟也唬得众人一时惶然,皆不敢说话。
“谁起的头?”她问。
郭展已是打得披头散发,可他生得健壮、打得又风生水起,一点儿没有受伤。
听何元菱这么问,他倒也不怕事,走到台阶下,向何元菱道:“有人要硬闯玉泽堂,还出言不逊。动手是奴才起的头,但若不是他们胆敢硬闯皇帝寝宫,玉泽堂的宫人便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动手。”
这郭展,打架行,说话不行啊。
何元菱眨眨眼,又朗声道:“如此说来,你们是防卫?”
瞧瞧,两个字,就给定性了。
到底是何宫女啊。
郭展心中佩服,大声道:“对,奴才们是守护玉泽堂,守护皇上!”
孺子可教。这个弯就拐得非常漂亮。
“红腰带”们不服了。有个将将还能站立的,从地上爬起来,鼻青脸肿地喊:“我们公公乃内务大总管,你们瞎了狗眼,敢挡内务大总管的道,你们坏了规矩!”
何元菱一惊:“什么,成公公来了?在哪里?”
那“红腰带”立刻鼻青脸肿地神气起来,大喊道:“怕了吧!成公公在此!”
一转头,成公公正躺地上哼哼:“快扶杂家起来!”
何元菱望向郭展:“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成公公来了,应该好好招待,哪有拳脚相加的道理。”
旁边一个胖胖的太监不服气,喊道:“郭公公是要跟他们讲道理的,可成公公带来的人,不肯讲道理,非要硬闯不说,还张口就骂人。”
“哦,有这回事?”何元菱脸色沉了下来,“骂人的是哪个?”
早有宫人从地上躺着一坨里头,揪了那个骂“小杂种”的跟班出来:“就是他!”
这跟班已是面目全非,也亏得这些宫人还分得清谁是谁,看来骂人不能太恶毒,否则烧成灰都会被人认出来。
此时他宛若被拉长的面条,被玉泽堂的宫人拖到台阶,一扔。
何元菱瞥了一眼:“既然是成公公带来的人,咱们也不能顺便处置,将他和郭展都捆了,交给皇上公断。”
成汝培已经被几个“鼻青脸肿”给扶了起来,大概是踩断了哪里的骨头,扶一下,他就惨叫一声。
“对了,成公公不是要见皇上?正好,也一并抬正殿去。”
有个跟班却犹豫:“我们公公伤成这样,要回宫医治。”
何元菱沉着脸:“什么叫‘你们公公’?皇上跟前,都是皇上的臣子,说话可注意点!”
那跟班吓得一颤,再也不敢说话。
成汝培倒是想反抗,可浑身上下只觉得无数骨头都断了,稍稍一动就是剧痛难当,满身的力气也都被这剧痛给抽走,便是想骂人,张了张嘴,都提不上力气。
他恨啊。
真没想到,在宫里横着走了这么多年,竟然在兴云山庄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成汝培这人生,没有参透。他的眼里永远只有比他更高的人,总觉得自己的对手也一定是旗鼓相当的那种。他从未向下看,也不屑于向下看,忘了“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民间真理。
玉泽堂的正殿,这两天格外热闹。
昨天皇帝陛下在这里钦点了玉泽堂的宫人,今天又要在这里为这些宫人的群殴给个说法。
秦栩君坐到宝座上,下意识又抚摩了一下扶手。凉凉的,没有温度。
邰天磊带领的侍卫们已将正殿守得严严实实。另有部分侍卫已绑了骂人的跟班和郭展,二人跪在殿中央。
秦栩君一眼就看到了被人抬进来的成汝培。
刚刚他已经听何元菱说,成汝培被踩了个半死,以他的年纪,能不能再站起来还是个问题。现在看看果然其状甚惨。
不过秦栩君还是觉得,要是能踩得更惨些,那就更好了。
听了两边的叙述,皇帝陛下还是觉得要“兼听则明”,又将两边的人,各自叫了五个进来,命他们当面对质。
什么对质啊。其实就是对骂。
偏偏皇帝陛下还不出言阻止,他笑眯眯地望着正殿上跪着那些人,你咬我,我咬你,一会儿吃些仁秀递过来的瓜果,一会儿叫何宫女给自己扇扇风。
好不惬意。
当然,皇帝陛下也没有忘记“劳苦功高”的成总管。他命人送了好些香喷喷的瓜果和点心过去,说成公公一定饿了,不要客气,吃些点心接接力。
可成总管被踩成这个鬼样,连张嘴都疼,哪里能吃什么东西。
皇帝陛下好心痛,道,成总管太可怜了,既然不能吃,那就放他嘴边,让他闻闻味儿也好。总是朕玉泽堂的宫人鲁莽了,朕替他们赔不是。
得,“赔不是”三个字一出,成汝培就彻底失望了。
他嘴巴被踩坏了,耳朵还是听得见的,脑子也还是能转的。皇帝为啥要给他“赔不是”,摆明了,将玉泽堂这些不要脸的菜鸟当自己人,拿他成汝培当外人。而且,皇帝不打算处置“自己人”了呗。
若知道今日是这个结果,成汝培当初就不该把那口老血憋回去。就该直接喷在玉泽堂,还能算个“工伤”,得个善待。
果然等正殿那几位“互喷”结束,皇帝陛下终于要开始公断了。
首先,皇帝陛下反省了自己的冒进,一下子将玉泽堂的宫人全部兜底换掉,新人们的确不大懂规矩,不知道成总管这样的级别是可以直接到廊下等候面圣的。
其次,皇帝陛下觉得成总管的手下也是仗势欺人。有话可以好好说,何以玉泽堂的宫人明明是要讲道理,成总管的手下却不肯讲道理,非要口出恶言,这才导致事态不可收拾。
最后,玉泽堂的宫人们虽然规矩培训上有所欠缺,但忠心可嘉,不畏强力、不惧强权,一心保护皇帝,所谓赤胆忠魂当如是,该奖!
“噗——”成汝培那口老血终于喷了出来,将自己毕生的愤慨洒在了玉泽堂的正殿。
消息传到无双殿,正在喂鱼的孙太后眼前一黑,下意识就喊:“快宣太师!”
喊完才想起来,亲亲程太师早上刚说过,朝中近日颇有些风言风雨,说太后和太师过从甚密。
虽然这传言也不是一天两天,但今时不比往日。眼下皇帝动静大,万一闹出些事,被那些御史言官全方位进攻,倒成了个把柄,会来不及招架。所以最近不宜和太后常常见面。
这早上才见过,日头刚刚西斜,又要见,的确是十分“常常”了。
孙太后是得了上天眷顾的人,但上天眷顾她的时候,只记得给她美貌,忘记再给些别的。加上这些年一直都是惟程太师马首是瞻,程太师说不宜见面,她也只好扁扁小嘴,忍了。
“算了。别宣了。想来太师这会儿也已经收到消息,哀家还是等他那边的对策吧。”
孙太后又向鱼缸里投了些鱼食:“成汝培也是莽撞,明知道皇帝昨儿刚换了玉泽堂的宫人,心里一准美得不行,这节骨眼上去找茬,真是吃饱了撑的。“
连翘手里端着装鱼食的小瓷碟,亦步亦趋,低声道:“成公公是奉了太师之命,去审那皇上身边的宫女的。没承想,连玉泽堂都没能进。”
“审宫女?”孙太后一愣,想起早上程博简说的那些话,轻声哼道,“太师如今对哀家也不尽言了。早上还说,皇上身边多个宫女,若巴巴儿去审查,太着痕迹。自己倒好,立刻就派成汝培去了兴云山庄……”
突然,孙太后拈鱼食的手指一停,转身对连翘道:“不对啊,宫里到兴云山庄,最快的马车也要一个半时辰,眼下成汝培都在回宫的路上了,岂不是说,他一早就去了?”
想了想,孙太后冷笑:“原来跟哀家说那些话时,太师早就动手了。”
连翘知她心中对程博简颇有不满,哪怕是早上一番安慰,也仅是稍稍平息了她的怨气而已。
“太师素来办事都是极有手段的。太后尽管放心。”
孙太后正要说话,一名宫女过来:“启禀太后,雅珍长公主求见。”
雅珍长公主是靖宁宗的长女,因孙太后一直无所出,加之长公主母妃又早年病逝,便有当年的太后做主,将长公主寄到了孙太后名下。
到底也是从小带大的,孙太后对秦栩君的感情很是一般,但对雅珍公主倒是真心实意。
雅珍长公主惯常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大声喊着:“母后、母后——”,喊了好几声,才见她进了殿。
“母后又在看您那几尾鱼。从早到晚的,也看不腻。”
长公主敷衍地行了个礼,也不等孙太后喊她起身,已自顾自站起来,走到鱼缸边,接过连翘手里的鱼食碟儿,挤开了连翘。
连翘也识趣,福了福,站的远远的去了。
“哀家这无双殿,也就这几尾鱼凭添一点儿生气。每回出去散心,哀家不惦念别的,就惦念宫里头这些鱼。”
雅珍长公主微微一笑,低声道:“母后说惦念鱼,儿臣信。说不惦念别的……呵呵,母后自己信就好。”
“呸!”孙太后一把将手里的鱼食儿全扔进了鱼缸,怒道,“没大没小,这是儿女该说的话吗?”
雅珍长公主努努嘴,却是毫无惧意:“母后,在女儿面前可就别装了。女儿是心疼母后,才说这些话。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凭什么咱们女人就得守一辈子。父皇走了十来年,你有点儿欢好又怎么了?女儿倒说句不中听的,若是母后走在父皇前头,父皇会为你守几年?”
一番话竟说得孙太后愣了。
还“守几年”,便是自己好端端年轻貌美的那些日子,先帝也从来没有守着自己啊。
一时心中竟无限悲戚起来。看着眼前神采飞扬的雅珍长公主,孙太后好生羡慕,这个女儿素来行事不合规矩,非常任性跋扈,自己倒是思虑太多,总是被各种掣肘。
“不说这些了。又有什么事要求母后?”
“儿臣想母后了呗。”
“别哄哀家,哀家早就不吃你这一套。”
见孙太后已经没心情喂鱼,雅珍长公主嘻嘻一笑,放下了鱼食碟子,亲亲热热地挽住孙太后的胳膊,扶她走到坐榻上。
二人面对坐定,雅珍长公主从桌上拿了棵枇杷,细细地剥了皮、又去了核,送到孙太后嘴里。
剥第二颗的时候,孙太后终于道:“你也尝尝,江南刚刚快马送来的。”
长公主往嘴里送了一颗,眼睛一亮,赞道:“这枇杷好新鲜。果然要来母后这里,母后这里尽是好东西。”
孙太后终于有了笑意:“回头带两筐回去,也给驸马尝尝鲜。”
哪知雅珍长公主突然脸色一沉:“提到他,很是烦心。”
孙太后不解:“怎么了,驸马待你不好?”
雅珍长公主眼皮子一抬,已是翻了个白眼:“他倒还没这胆子,是儿臣不喜他了,能不能休掉?”
“休掉?”孙太后吃惊不小,“你们成婚还不到半年啊。”
“这联姻本就勉强,母后你也该知道,他不是儿臣想要的人。”雅珍长公主的脸色更不好看了,似乎想起驸马都觉得没眼看。
孙太后有些为难:“驸马家世优越,人品出众,也是京城难得一见的少年郎。既已成亲,就凑合过吧,起码你们走出去,也是很登对的。”
雅珍长公主不屑地“哼”了一声,骂道:“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这一骂,孙太后顿时有些明白过来,委婉地道:“你府上不也养着些人……驸马不中用,总有中用的。他还敢管着你不成?”
雅珍长公主一个眼神扫了过来:“母后,儿臣要的是又中看又中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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