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门。”阁臣之一的乔敬轩大学士, 脚步匆匆地往机枢处回赶, 嘴里低声嘟囔着。
旁边一同步行的程博简停下脚步,望了望其余官员皆在四散, 这才低声道:“回机枢处, 守住嘴。”
乔敬轩不解:“机枢处咱们自己的地盘儿, 还要防这防那的?”
程博简脸色瞧不出喜怒:“自己的地盘?都是皇帝的地盘。”
乔敬轩一凛,再不敢牢骚, 跟在程博简后头大气不敢出。他是程博简一手提拔进的机枢处,按学识、论出处、讲资历,原本都是不够的,但他听话、跟程博简跟得极紧。
这些年他在内阁, 也早将朝中局势看得一清二楚。
程太师虽是一手天下,但这手段过于强势, 背后多有怨怼。只说机枢处的五位阁臣,就只有自己最忠心。
次辅邬思明是谁也不得罪的老好人, 看似没有危险,但在朝中也颇有声望,是内阁中年纪最长的阁臣, 这样的政治老油条最会权衡利弊, 算不上可靠。
聂闻中是内阁第三号人物,也是程太师力荐进的机枢处, 早先极为顶用,但羽翼渐丰后,数次自行其事, 为人高调乖张,已被程博简暗中嫌弃,不尽信之。
乔敬轩排位第四,在他进内阁一年之后,原次辅与程博简政见不合,被迫告老还乡,却死在回乡的路上。故此又增补了骆应嘉,成为内阁最年轻、资历最浅的阁臣。
对于骆应嘉的提拔,乔敬轩一直不敢苟同。
倒不是怕更年轻的重臣抢了自己的风头,而是乔敬轩觉得,骆应嘉太沉默了,沉默到让人难以捉摸。但程博简却觉得骆应嘉是翰林院最出众的青年官员,又在户部担任过机要之职,内阁很需要一个懂经济的学问人。
言下之意。总不能只有你这种拍马屁的,内阁还得干活呢。
没承想,这话竟然没让乔敬轩寒心。他反而更安心了。说明太师就是给内阁找一头会拉磨的驴呢。一头驴,让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过今日之变却非同凡响,乔敬轩一路行走一路盘算,待走到机枢处门口,望见已在里头躬手等待的另三位阁臣,乔敬轩心中隐隐觉得,程太师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到了。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太师是需要他了,有人连太师都已经不需要了。
长信宫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就在秦栩君在大正殿意气风发之时,仁秀带着核发完腰牌的宫人们迅速赶到长信宫。以最快的速度将长信宫打扫布置完毕,等待皇帝归来。
此时,秦栩君在长信宫大殿,虽是大胜而回,却没有得意之色。他在殿内缓缓地踱步,一遍一遍地回想着朝会上的细节。
仁秀进来:“皇上,听说好些大臣并未走远,虽出了宫门,却还在附近等候,怕是皇上要宣见。”
“呵,倒也不笨。”秦栩君道,“宣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另外,留意吏部侍郎谈玉海,看他有没有走远。”
“是。”仁秀领命而去。
何元菱悄无声地送上了茶,轻轻放在案几上。秦栩君转头望见,不由低头去看她的鞋。
“换好了?”
“沈宫人的鞋,倒也合脚,就先穿着。”
何元菱不愿意将那印过人头鲜血的鞋,踩到长信宫这片地面上。故此找了一位长信宫的宫人,借了双鞋换上。
“小笨蛋,这整个皇宫,哪块地面没沾过血腥,就你还讲究。”
秦栩君嘴上嗔怪着,却慎怪出几分宠溺来。
何元菱笑道:“往后不沾就好。”
秦栩君终于在何元菱跟前停下脚步,长叹道:“今日着实惊险,如今想来,亦是后怕。若没有邰左侍那一刀,也镇不住满朝文武,只怕朕还真不一定进得了大正殿。”
“大正殿是陛下的,这些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哪来的勇气,敢公然违抗圣意,真是匪夷所思。”
何元菱轻摇着头,真心觉得这些人为了阻拦皇帝亲政,简直已经到了死乞白赖的地步。
秦栩君认真地望着她:“所以你与朕说,一时不能事事周全,也不要紧。只要抓住人事与礼仪,一切便可重振。果然是这个道理。”
何元菱脸色微微一红:“奴婢也难有这番见识,都是先帝那些书里头看来的道理。皇上不过还没时间看那么多罢了。”
“脸红什么?”秦栩君笑了,俯下脸望她,望得何元菱头一扭,走开去。
秦栩君也不生气,反而追上去,又问:“是朕说得太认真了么?朕可是真心的……”
说着,已追上了何元菱,一把拽住她的手,拉回来,又道:“天下读书人多矣,可真正能将书里的道理变成自己的见识,却不是容易的事。你今年才十五,对吧?”
没想到何元菱毫不客气地立刻接:“下月初八就满十六了。”
“咦,朕本是想夸你聪明,却好像知道了些什么?”
秦栩君的俊脸上漾起笑意:“你该不会故意告诉朕,你的生辰吧?”
何元菱想想,突然发现他要非这么说,好像也没问题。便眨眨眼道:“奴婢若想要让皇上知道,才不会这么‘故意’,一定会更不经意,更不着痕迹。”
“哦?如此说来,你不经意地做过什么?”秦栩君好奇地挑眉。
“比如说……让皇上觉得,奴婢虽然下个月才满十六,却这个月就已经如此聪明绝顶。”
秦栩君笑出声来:“哈哈,这是什么笨蛋言论。”
“唉,皇上总是一会儿说奴婢聪明,一会儿又说奴婢是笨蛋、小笨蛋。”
秦栩君却神情一凝,拉着她在一旁的矮榻上坐下,低声道:“何宫女,其实……朕疑心自己最近有些变笨了。”
这说得倒是格外认真,将何元菱也唬得认真起来:“皇上天资聪颖,光过目不忘就已是天下凡人难以企及的绝顶智慧,笨蛋这种词还是留给奴婢好了,皇上您别当真。”
“不不,朕是认真的。”
秦栩君道:“刚刚咱们的对话,简直愚不可及。可朕却说得挺开心。最近朕每每都与何宫女说些废话,还说得乐此不疲。着实令人费解。”
何元菱想了想,的确自己常与皇帝大人说些不着边际的废话。
可人与人相处,哪会永远只说有用的话呢?
又或者,皇帝大人以前不是这样的?
想想初识的日子,其实也不过就在十天之前,那时候的皇帝陛下,好像的确不爱说话啊。何元菱还以为他只是防备,不是寡言。
莫非,皇帝大人以前挺寡言的?
“奴婢也不太懂。皇上您以前不这样吗?”何元菱问。
秦栩君摇头:“当然不。以前朕只喜欢画画和看书,一天都很少与人说上十句话。”
“您也是见不上几个人。”
“见上了也不想说话。”
好吧,何元菱只好以分析小朋友的条理来分析分析这情况了。
何元菱想了想:“大概就是,以前您见的那些人,都曾经给您留下过很差的印象、或者让您觉得不安全。”
秦栩君点点头:“你大概说对了。”
他本就握着何元菱的手,这会儿执起,摊开她的掌心,伸出手指,在她掌手画了一个圆圈,两道下弯线,一道上弯线,是个“笑脸”。
“这个笑脸,让朕觉得心里充满了阳光。”
他的声音弱弱的,像是不介意露出柔软肚皮的小宠物一般,向何元菱靠过来。
何元菱突然有些心疼。
这个从小就没人疼爱的皇帝,其实一个真诚的笑容就可以击中他。却可惜,在他的帝王生活里,从来都只有锦衣玉食,却连一个笑容都欠奉。
二人坐在矮榻上,秦栩君比她高了将近一个头,却像一个孩子那样,偎在她身上。
何元菱轻轻拍着他,像上辈子哄那些受了委屈的小朋友:“老师知道你委屈,老师更喜欢你是个受了委屈还能笑得阳光的小朋友。特别坚强。”
不知为何,秦栩君居然觉得,这些听不太懂的语言,听得好舒服。
“何宫女……是老师?朕,是小朋友?”
“只有小朋友才可以伏在老师肩上,被老师安慰。”
秦栩君想了想,偎得更安然了:“那朕就是小朋友。”
嗯,刚刚杀过人、贬过官,马上还要继续问责朝臣的小朋友。
仁秀进来,就看到这辣眼睛的老师和小朋友的画面,硬着头皮,也只能装看不见。
“回皇上,兵部尚书张研、户部尚书叶霄求见。”
他以为皇帝会一骨碌起来,谁知没有,皇帝陛下竟然安然地靠在何宫女身边,安然地问:“谈玉海呢?”
“谈侍郎已回礼部衙门去了。”
“真是个沉得住气的。暗中着人去宣,朕秘密召见,不要让人知道。”
“是。”
仁秀余光瞥着弘晖皇帝,发现他还是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得又问:“张尚书和叶尚书?”
“请他们进来吧。”
话音刚落,秦栩君已迅速起身,负手走向偏殿:“带他们到偏殿说话。”
仁秀望向何元菱,却发现“何老师”无奈地耸耸肩,表示皇帝陛下已进入另一种状态,再也不是刚刚“小朋友”的状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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