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元菱回到长信宫, 见郭展端了新茶过来, 正要奉去给皇帝。
“我来吧。”何元菱接过托盘,悄无声端进了偏殿书房。
秦栩君正在看折子, 看着看着, 不知被哪个官员的言辞给逗笑了起来, 轻哂一声,伸手去接递过来的茶。一抬眼, 才发现端着茶笑吟吟望着他的是何元菱。
“朕还以为郭展。你躲哪儿去了,躲了这么久。”
何元菱道:“束大人给我带了家里的信。我读信去了。”
“奶奶和弟弟都好吗?”秦栩君说得好生自然,仿佛在说自己的家人。
“信里自然都好,都是报喜不报忧的。弟弟拿着我的话本子也去说书, 赚了些钱。生活我暂时不担心。不过我那弟弟,人小鬼大, 存的是做生意的念头,往后还有的折腾呢。”
“或者也可以把他们接来京城, 你也能常常和他们见面。他既爱做生意,便给些宫里的生意给他历练历练,看看是不是这块材料。”
何元菱心中猛然一动, 这提议着实诱惑了她。
可转念想一想, 多少宠妃就是坏在外戚上头。虽然她不是嫔妃,却也已经和皇帝情深意重。贸然让家人参与宫中之事, 容易授人话柄不说,还会将秦栩君的好意给辜负了。
思及此,何元菱清醒了。笑道:“他们眼下在阳湖县也算站稳脚跟, 京城虽好,却如汪洋大海,就他那点小本事,翻船的命。等小葵有能力闯荡京城,都不用我喊,他自己就会跑来。”
秦栩君将手中的折子放下,望她,眼中闪着戏谑的光:“果然是要束俊才带信,一见故乡的人,瞧你心情都变好了。”
“谁说不是呢。皇上若真疼我,天天叫驿站给我带信,我就天天开心。”何元菱故意不提束俊才,免得被秦栩君抓到话柄。
秦栩君早就忍不住了,你不提就只好朕来提喽。
道:“束俊才不错。就是不知道雅珍是不是降得住他。”
“得皇上一句不错,那是真不容易。”何元菱在他对面坐下,撑着小脑袋,望着秦栩君,“皇上啊,答应我,别胡思乱想好吗?”
“朕一见你就胡思乱想,落下病了。”
啐,张嘴就来。秦栩君小朋友现在油滑极了。
何元菱无奈:“哎,谁说这个了。”
“那你想说什么?”
“皇上跟得了糖果的小朋友似的,四处炫耀。今天是不是又跟束俊才炫耀了?”
原来是这事。
秦栩君一扬眉:“小菱就是朕的糖果,朕要不暗示一下,别人也觊觎朕的糖果怎么办?”
果然。就知道他醋飘万里,头一个假想敌就是束俊才。
哪怕人家就要成为他姐夫,他还跟防贼似的防着。
“说得好像人家就没自己的糖果似的。束大人也有自己的骄傲。方才定要把我叫出去,问是不是我在您面前吹了风,才有他这个御史京官。”
秦栩君倒没想到这层,问:“你怎么说?”
“我自然照实说。也是他为人公正廉洁、官声又好,皇上才封他当御史。叫他不要小看了自己,更不要小看了皇上。”
秦栩君点点头:“正是这个理。”
捏了捏何元菱的鼻子:“小菱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回头他要是不愿意当驸马,也还得搬你这尊佛。”
何元菱赶紧摆手:“这我可不能。”
“不愿意?”醋味又起。
何元菱伸出小手,覆在秦栩君那只手上,在自己脸上轻轻蹭着:“喜欢一个人,是发乎内心,是欲罢不能,旁人又怎么劝得动。”
……
束俊才刚刚回到驿站。吏部已经点过卯,明日一早就去都察院上任。但皇帝赐的宅子正在清扫,还要过两天才能交给他,所以他还要在驿站再住两天。
收拾好行李,正要看书。驿臣诚惶诚恐地过来,说有人来拜访。
束俊才心中有些奇怪,自己刚刚才进京,虽然吏部已经去过,但旁人都还没惊动,谁嗅觉这么灵,已经跟了过来?
但他是要当御史的人,警觉心已经有了。
一想,不能在暗室里会友,便道:“我去前堂见他。”
话音未落,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连我也要防着了?”
束俊才望去,顿时惊住,惊喜地大喊一声“恩师”,已跪伏在地。好生一个大礼。
“太师,卑职给您奉茶。”驿臣殷勤着。
“不用了,你出去,把门关上。”
面对这种无名小卒,程博简三言两语就打发了。
房门被关上,屋子里只留了程博简和束俊才。束俊才赶紧引程博简在屋子中央的椅子上坐下。
还好桌上有热茶,驿馆的差事做得很到位,一点儿没有怠慢。
束俊才给程博简倒了茶,有些窘:“恩师怎么亲自前来,本该是学生去拜访您才对。”
“你我不必拘泥俗礼。”程博简难得的和蔼,俊朗的奸臣脸都浮现着温柔的笑意。
这番温柔若叫大正殿上任何一个人瞧见,都会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只有束俊才不觉得意外。
从他科举得中,和其他门生一起拜访程博简起,程博简就对他格外不同。
“听说皇上赐了你宅子?”程博简问。
“是。”束俊才犹豫,“这是否……与礼不合?”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想赏谁就赏谁,谢恩就好。”
程博简看束俊才的样子,对赐宅一事显然有难言之隐,便问:“皇上赏你宅子,可是因为长公主的缘故?”
果然是“老奸巨滑”的恩师啊。
对于程博简,束俊才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对程博简的专权独断早有耳闻,亦知道朝中对“程党”颇有微词,而皇帝陛下似乎也有意削弱程博简在朝中的力量,所以程博简如今已算不上一个极好的靠山。
可人与人,除了利益,还有感情。
程博简对他极为赏识,却又从不强迫于他,栽培得极有耐心。虽说自己早被视为“程党”一员,可事实上程博简所有的不合规之事,都不叫他染指。
束俊才甚至隐隐觉得,程博简又历练他,却又保护他。
一时间,束俊才都不知道该不该向程博简坦白。略作犹豫,还是道:“不瞒恩师说,皇上并未明言,但学生总觉得无缘无故赐学生宅子,还是和长公主有些关系。”
程博简闭了闭眼睛,长叹一声:“是了。皇上赐这宅子,是要给你安家的。”
“安家?”
“你母亲……还在荣城?”程博简问。
“是。学生未在一处安顿,不愿让母亲跟着学生颠沛流离。”
程博简沉默半晌,不知心里想些什么,良久才睁开眼睛,道:“驸马若将母亲独自丢在故乡,实为不孝。但公主府从来都不赡养婆母,所以皇上赐你宅子,是让你安顿母亲的。”
原来如此。看来皇帝为了让自己当驸马,还真是用心良苦。
“可是学生不愿意当驸马。请问恩师,可有何良策让皇上打消此念?”
程博简抬眼望了望他:“你说实话,可是嫌弃长公主不守妇道?”
束俊才一愣,随即,眼光竟迅速地黯淡下去。
“别人不知学生身世。恩师您最是清楚。学生从不对女人苛以‘妇道’二字。”
这话程博简果然听懂了。他右手用力捏着椅子扶手,捏着那苍白清癯之手,杠出一条条青筋。
半晌,那青筋才缓缓地潜伏到皮肤底下。程博简终于又缓了过来,低声道:“孩子。为师五个儿子,个个都不成器。只见到你的头一眼,就觉得见到了当年的自己。虽然你……不姓程,为师却将你当自家孩儿一样看待。
“为师真心劝你。长公主……是良配。”
束俊才不解:“可去年此时,恩师却叫学生远走高飞,去到江南避祸。为何眼下,恩师变了想法?”
程博简望向束俊才,眼神慈祥。
岁月虽然催砺了他的眉梢眼角,却也给了他饱经朝事变故的敏锐与洞悉,生出过尽千帆的沉静。
他开口,语气低沉,却淡淡的,异常平静:“花无百日红。为师保不了你的那一日,长公主可以保你。”
“恩师何出此言?”
束俊才低声惊呼。他从程博简的话中,听出了惊涛骇浪。
程博简缓缓起身,走到束俊才跟前,却发现这个俊朗的年轻人已经比自己还高。
他点点头,甚至有些欣慰。
“一入仕途,身不由己。大丈夫,当娶最合适的女人做妻子,而不是最喜欢的女人。这是为师给你最后的忠告。”
“最后的忠告?”束俊才咂嗼着,总觉得恩师这番话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程博简望他的眼神,已经从柔和变成了绝决。
“今天是你我最后师生相称,从明天起,你我在朝堂上再无情谊。你可以往死里撕我。”
说完。程博简一把拉开房门。
这一把,力气用得太大,房门轰然而开,差点将程博简带倒。
“恩师!”束俊才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他。却被程博简甩开了手。
程博简晃了晃,站定,想要回头,终究没有回头,大步走出驿馆房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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