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御史头一天上班, 事还挺多。领了那一串钥匙, 开了叶前一省的案牍房,又与几位主簿聊了聊。
那几位主簿都是跟着前任监察御史干了多年的, 对叶前一省的事务最是了解, 中午又吃了人家一顿, 也是嘴软,态度好得不得了, 恨不得倾囊相授,故此束御史这都察院的头一天,进入状态还是很快的。
但日头西斜时,他一出都察院大门, 状态立刻就不好了。
明晃晃一顶朱色十六人台大轿,当门而立, 轿边站着一众仆从,当前的正是午间来都察院送餐的长公主府的管事。
束俊才头疼。
转身就要往另一个方向走, 那管事跟了上来。态度极为谦恭:“束大人,轿子已备好,送您回驿馆。”
“不用, 我自己走。”束俊才拒绝。
“束大人, 您要是不上轿,小的今日可回不了长公主府了。”
束俊才皱眉:“长公主如此凶残?”
那管事一吓, 给束大人这印象还得了,自己下场更惨啊,赶紧解释:“束大人误会了。长公主仁爱厚德, 再没有比她更宽厚的主子啦。是小的惭愧,若完不成长公主交给小的的任务,小的无颜回去面对她,只能在这都察院门口一头撞死得了。”
“请便。”束俊才居然轻飘飘扔下两个字,又要走。
管事这气的……要不是考虑到这位爷恐怕以后就是长公主府的主子,他真不想受这鸟气了。
没法子,还得陪着笑脸。又挡到束俊才跟前:“束大人,驿馆挺远的,您就让轿子送您一程呗?”
“谢了,我不回驿馆。”
这回束俊才倒没说谎。他在京里的几位同科,设宴万福楼给他接风洗尘。都是颇为投契的兄弟,一去江南好久未见,他也甚是想念。
管事听说他不回驿馆,居然也没有再坚持。一挥手,后头的十六人抬朱色大轿当即起了轿,不紧不慢地跟上。
接下来的场景就很壮观了。
一位素袍青年在前头走走,奢华绮丽的十人六人抬大轿在后头数丈处跟随。青年快,大轿也快;青年慢,大轿也慢;青年拐弯,大轿也拐弯。
都察院出门,去向万福楼,一路皆是闹市,这壮观的场景惹来路人指指点点,搞得束俊才好不自在。
走出两条街,束俊才终于忍不住,驻足转身,凝望着影子一般的大轿。
“若再跟着我,明日午时,别怪我将饭菜泼了出去。”
这话狠。轿子里似有人影动了一动。
那管事还是躬身陪笑:“束大人这些话,与小的说,小的亦是为难。不如与长公主说,不管是轿子也好、午餐也好,都是长公主说了算。”
束俊才一想,这话不错。
解铃还须系铃人。管事也不过是奉命行事,根源还在雅珍长公主身上。
便问:“我倒想与长公主说,不知长公主可否见我一面?”
管事指了指轿内,低声道:“主子就在轿中,束大人……”
话还没说完,束俊才已大步走了过去。
轿子停驻着,离地面不过一尺不到,束俊才心中义愤,纵身一跃便进了轿中,简直一气呵成。
两扇儿轿帘垂着无数的珠串璎络,在他身后悄然飘落,大轿顿时被包得严丝合缝。
“长公主,卑职……”束俊才气势汹汹,才说了五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大轿里,雅珍长公主斜倚在围满了绣花枕垫的靠椅上,一双雪肌玉骨的纤手,托着珠翠环绕的脑袋,正在打盹。
没错,她就是在打盹。哪怕束俊才气势如此英俊潇洒地跳进轿中,她也没有睁眼。
束俊才一凝滞,气势已矮了半截。
正无措之际,轿子突然被扛了起来,一阵剧烈摇晃,束俊才站立不稳,向长公主滚落过去。
“嗯?束大人这么着急?”
雅珍长公主缓缓睁开眼,望着滚落在自己身上的束御史,笑得满面春意,声音销金蚀骨,是个男人都要受不了。
束俊才也是男人,他也受不了。
但他是紧张得受不了。
赶紧扶着轿壁站起,可偏偏轿子晃得厉害,站也站不稳,急出一头汗来。
长公主瞧着他那紧张的模样,心里疼得不能够,却又怕太豪放,吓着这位可人儿。便指指轿中一侧的软垫箱儿:“束大人坐。”
还好还好,没趁机叫他挤一张靠椅。束俊才安心了一些。
十六人抬大轿内中甚是宽敞,在软垫箱儿上坐下,束俊才虽与公主面对面,好歹也隔了数尺,没那么可怕。
“微臣见过长公主!”束俊才决定重来一遍。
虽然气势已经小了很多,但起码比较正式。
雅珍长公主却将芙蓉粉腮凑了过来:“这里也没个镜子,麻烦束大人瞧瞧,本宫脸上可有印子?”
一阵香气扑鼻而来,束俊才目瞪口呆:“什么……印子?”
长公主吹气如兰:“本宫睡觉不老实,脸上常常弄出衣裳印子,可丑了。”
呃……这个束俊才理解。夏天睡个草席竹席的,脸上印出印迹很常见,倒没想过长公主也有这个烦恼。
“回长公主。没有印子。”
“看清了?”
“看清了。”
长公主长舒一口气:“那本宫就放心了。”
你放心,束御史不放心啊。束俊才又道:“长公主,微臣有事相求。”
雅珍长公主笑嘻嘻:“是不是明日要加菜?没问题,想加什么尽管说,束大人的同僚想吃什么也可以点。都察院都是一帮靠口水吃饭的家伙,你可要跟同僚搞好关系,不然喷你一道,这关系可就不好处。”
啊,我可谢谢你八辈祖宗。束俊才愁死了。
可他是个君子,心里再愁,还得斟酌着语句:“长公主殿下一番美意,微臣受宠若惊。只是都察院是朝廷衙门,同僚皆是吃惯了公厨,殿下府上特意来送餐,难免惹人闲话。知道的是殿□□恤大家当差辛苦,不知道的还以为殿下与臣有甚挂碍……”
“有啊,当然有挂碍。”雅珍长公主眨着大眼睛,一脸委屈,“本宫就是为了让束大人吃得开心,才命人送餐的呀。他们不过是沾你的光罢了。”
聊不下去了。姑娘家怎么能这么直白。
束俊才又头疼了。
再试。“臣一介小吏,当不起殿下如此错爱。”
“当不当得起,本宫说了算。”
“可殿下如此,着实影响都察院同僚们当差……”
“不会啊,听说今天大伙儿吃得都很开心啊。”
“可臣不开心!”
束俊才终于忍无可忍:“长公主殿下。您又是送餐、又是大轿接人,臣谢过殿下的好意。可殿下有没有想过,这是不是微臣想要的,会不会给微臣造成困扰?”
雅珍长公主微怔,半晌才摇头道:“没想过。本宫送你美味佳肴、豪车暖轿,不明白束大人为何会觉得困扰?”
是了。这就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她洒脱、任性,从来只知道自己欢愉与否。她这一生,样样都是唾手可得,注定她不可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
束俊才神情微凝,却又诚恳:“因为它打乱了我。没人喜欢被打乱的生活。”
雅珍长公主似懂非懂:“或许本宫该试试别的方式。本宫不想打乱你,只想打动你。”
无奈,满腹的无奈。
束俊才若有那份狠心,当初就会义无反顾将何元菱留在江南,绝不允许她进京。不,束俊才若有那份狠心,就该像他恩师说的,娶合适的女人当妻子,安然享受一切加诸于身的荣华与富贵。
可惜他不是。
他会尊重、会心软、会愤怒、也会伤悲。所以他嫉恶如仇、所以他爱民如子。
长公主骄横跋扈时,他丝毫不惧,但面对长公主有些怯怯的懵懂,他心软了,低声道:“容微臣下轿吧。”
“离驿馆尚远。就让本宫送你一程吧。”
雅珍长公主格外安静,安静到满头的珠翠都不再颤动,安静到平常晃得人眼花的步摇都变得乖巧起来。
束俊才无奈,只得道:“微臣不回驿馆。”
“那去哪里?”
“恳请殿下答应微臣一个请求,微臣再告诉殿下要去哪里。”
这是提要求了啊。雅珍长公主咬咬小银牙:“束大人有事尽管说,哪里用得着‘请求’二字这么严重。”
束俊才正色:“今日之后,恳请长公主以礼相待,切莫再接近微臣,微臣实在受之有愧、惶恐不安。”
雅珍长公主却挑眉:“若本宫不答应呢?”
“那微臣现在就跳下去。”
长公主倒吸一口凉气。
这十六人抬大轿杠在轿夫肩上,离地数尺,且轿夫脚程迅速,这要跳下去,虽不至有性命之虞,却也少不得会受伤。
她不要束俊才受伤。
看着束俊才视死如归的样子,好像不是要送他回家,倒像要逼他上刑场。长公主也是无奈,只得幽幽地道:“好吧。本宫答应你,今日之后离你远些便是。”
“也不能再送午餐、也不能再派轿子等待。”
得寸进尺啊。
可他一脸慷慨就义的模样,又让雅珍长公主不敢不从。
“好好,都答应你。你乖乖坐下,啊?”
束俊才这才缓缓坐下:“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殿下答应了微臣的请求,那微臣自然也会如实相告。微臣要去万福楼,同科为微臣接风洗尘。”
长公主嫣然一笑:“那就送束大人去万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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