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入宫去拜见后宫的那些娘娘们,陈雍容也没闲着,她已经先借检察院的邮路通知了江南别院的人茶商之事和滕梓荆将要到江南一事,随后又从卫征与仲魁那里得知了如今两国交战的事情。
庆国早就对北齐边境的几块土地虎视眈眈,边境兵将早已训练有素,如今有了林珙这个借口,大军开拔,连夺数城,再过一段时日便能雄踞一州。
除此之外,北齐内部的情报源源不断地传递到京都,言冰云自然功不可没,想他在北齐必然行事谨慎,极为不易,陈雍容又有些担忧,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抽出时间去北齐走一趟。
那边范闲与妹妹进了宫,又是老熟人侯公公领路,他状似好奇,四处打量着后宫的路线与岗哨。
第一站本来是太后宫中,不过太后还要用午膳,没空搭理范闲,皇后又声称自己身体不适,范闲自然只能先去拜访几位娘娘。
第一位便是柳姨娘的堂妹宜贵嫔,看着有几分娇憨,见到柳如玉眉目间满是笑意。范闲说话一向讨喜,几句话便逗得宜贵嫔心花怒放。柳家两姐妹许久没见,自然忍不住聊了起来。
若不是一旁还有侯公公盯着,只怕要误了时间。
范闲看出柳如玉有些舍不得离开,主动开口道:“姨娘,其他娘娘那里,我和若若一起去吧,你与柳姨叙旧就是了。”
柳如玉犹豫片刻,见他从容坦然,便道:“好。你可要注意些分寸。”
范闲应了一声,跟着侯公公去了淑贵妃宫里。范闲刚一进去便察觉淑贵妃宫中有些昏暗,原来着宫殿之内摆了好几个书架,上面的书更是放得满满当当,正巧淑贵妃还在书房看书,范闲随手拿起一本坐到桌边看了起来。
他随便翻了翻,只觉得有些无趣,随手将书放在了桌上。
淑贵妃此时从内殿走了出来,手中还捧着一本书,北侍女扶着坐在了桌前,她又翻了几页纸,这才将书合好,当然,她第一眼也没有看范闲,而是看向了桌上的书。
“把这本书放回左边第二个书架的第二行。”
范闲与妹妹对视一眼,随后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女子。
“我听婉儿提起过你,说你能治好她的咳症。”
范闲礼貌地笑了笑:“医者本分,医者本分。”
“承泽也一直夸你……”
范闲一愣,试探着问道:“承泽又是哪位……?”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诡异,范若若清清嗓子,冲着自家哥哥暗中比划了一个二的手势。
范闲恍然大悟:“原来是二殿下啊……”
“我这儿子向来心气高,他能夸人,难得。”淑贵妃似是轻叹:“上一次也是许久之前。”
范闲有些好奇,却没有多问,只是客套道:“哪里,我和二殿下一见如故——”
他话音刚落,淑贵妃忽然道:“你大约是被他骗了,他心思深,从不与人一见如故。”
“啊……?”范闲瞪大眼睛,心里对淑贵妃直犯嘀咕。
说话这么耿直,还真是亲妈啊……
淑贵妃这么一番话说完,已经有赶客的意思,侯公公便带着范家兄妹离开了淑贵妃的寝宫,前往宁才人宫中。
要说淑贵妃是静,那宁才人则是动。
一行人到了宁才人殿内,只见她正舞着手中的剑,一招一式有模有样,范闲等到她舞完,这才配合地拍拍手。
宁才人收了剑,横了范闲一眼,道:“你就是范闲?”
“是。”
“听说你在程巨树手下能过得上几招,可如今看起来,你也太过瘦弱。”宁才人上下打量他一番,皱着眉头摆摆手,道:“太弱了一些,连胡子都没有。”
范闲本来想争辩,可又想到陈雍容一剑破风、生擒程巨树时的飒爽英姿,默默闭上了嘴。
毕竟在娘家人眼里,女婿永远是配不上自家姑娘的。
为了缓和气氛,范闲主动道:“这次进宫,雍容也让我代她问候您,说是上次没来得及入宫拜见您,她想娘娘了。”
宁才人瞧着他,道:“巧言令色。”
范闲听出她话语中并没有不满之意,只是有些嫌他多嘴,但实际上因这一句“她想娘娘了”,宁才人心中甚是熨贴。他嘿嘿笑了几声,宁才人却又道:“听人说,你与婉儿的婚事不成了?”
“是。”范闲说完,一旁的侯公公赶忙清清嗓子,俨然是嫌他“胡言乱语”,他笑眯眯地补充道:“其实臣心中已有爱慕之人。”
侯公公面上有些尴尬,却又拿范闲没办法,只得用力地清清嗓子来缓解僵硬的气氛。
宁才人冷哼一声,道:“婉儿与她都是我放在心尖子上的孩子,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范闲垂着头,道:“自然。”
宁才人又端详了他一阵子,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么,这才道:“好了,你们走吧。”她接着叮嘱道:“我还有些东西是要给她的,我差人没送到宜贵嫔那里,你给她带出宫去。”
范闲应了一声:“好。”
侯公公见她也要送客,赶忙出列道:“此时太后用过午膳不久,范公子还未用膳,还请娘娘……”
宁才人微微挑眉,随后大咧咧地说道:“原来你们是来吃饭的啊!早说嘛!”她对一旁的侍女道:“上主食!”
其间范闲被按着吃了一大碗米饭的煎熬更不用提,等到用过午膳,一行人才向太后宫殿走去,太后却没有召见他,只让他在不远处的长廊跪在地上。
范闲从来没有跪拜的习惯,忍不住嘀咕抱怨几句,没想到里面走出一个老太监,径直走到他面前,冷声道:
“范公子当真多情,与郡主的婚事还在,还能宽心与那乡野女子调情。如今目无尊长,肆意妄为,这是宫中,范公子更应该心怀敬畏才是。”
他在屋外说话,这老太监也能听得到,足见其功力深厚,范闲心里掂量了一下,猜出他十有八九就是那位隐藏在宫中的大宗师。
范闲对大宗师没什么意见,但要是有人说陈雍容的不好,他可就要有意见了。
范闲看着眼前阴气森森的老太监,不由皱紧了眉头,道:“婚事不是我订的,我也想退,可是陛下迟迟不给我机会啊。至于雍容,是我喜欢她,所以才追求她。再说我也不会拿郡主的幸福开玩笑……我会治好她的病,让她拥有健康的人生。”
老太监听他说完这一番话没有回应,反而是吩咐人送他出宫。
从太后宫中出来,侯公公才哭丧着脸道:“这……小范公子,你怎么能如此大逆不道地与太后说话呢……这婚事让你这么一糟蹋,板上钉钉的事情也要没了。”
范闲心里烦闷,道:“没了才好呢,还少点麻烦。”
“哎哟……”
范闲学着柳姨娘的模样递了银票过去,道:“给公公压压惊。”
侯公公的褶子里面也不知装的是忧愁还是喜悦,只是接下了那张银票塞进袖口,抱怨声少了一些。
范闲正要拍拍屁股走人,忽然来了一位女官,正是在长公主身边侍候的。
看来这个和范闲有利益冲突的女人对他也有了好奇心,想要见他一面。
果然,侍女道:“长公主殿下要见你,只见你一人。”
范闲倒是有几分兴致,毕竟去了要是能把内库这码事掰扯清楚了,他也可以松快一点,免得所有人都对他虎视眈眈的,谁见到他都想咬上一口。
见了李云睿,范闲才明白自家老头子口中的庆国第一美人确实是名不虚传,按理说长公主也已经是妇人了,可她看着肤如凝脂,眉眼如画,远比范闲想象中的还要年轻。
这种美丽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范闲看着眼前的女人,心底却总有些不祥的预感。
长公主笑着看向他,道:“你就是范闲?听说你是费介的学生,正好我有些头痛,过来给我揉揉吧。”
范闲见她似乎很是坚决,只好应了一声,绕到长公主身后,两臂一展,广袖微漾,温热的手按在了长公主的太阳穴处。
太阳穴是要紧地方,这位长公主却从容不迫,只是与他闲聊家常。
“我听说牛栏街刺杀一事,是陈雍容出手救了你?”
范闲听她提起陈雍容,心神一紧,道:“正是。”
“那日我特意召见了婉儿,便能料想到她会跟着一同进宫来看宁才人,可却没想到她半路折返回去救了你,倒也不能怪林珙。”长公主语气轻柔,道:“可惜了,若是那程巨树再精进一些,取下她的性命也不是什么难事,看来还是要再借四顾剑之手去杀她才好。”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笑意,很是轻松愉悦。
范闲的手却顿在了她耳后的凹陷处,他的思路格外清晰,迅速思考着长公主刚才那一番话的意思。
长公主说她特意召林婉儿入宫就是为了让陈雍容跟着一同进宫,而陈雍容却回去救了他和滕梓荆……
这世上哪有什么未卜先知?只有一个可能,牛栏街刺杀是长公主一手安排的,太子与林珙不过是她的一步棋罢了!
而后她又说四顾剑一事,范闲自然是立刻想到了之前陈雍容在东夷遇险一事,这件事细想疑点极多——四顾剑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会时时刻刻注视着东夷的每个角落,却能得知陈雍容的踪迹亲自动手杀她,怎么想怎么奇怪。
“听人说她身上被开了个大口子,五脏六腑险些流了出来,只可惜她命大,大宗师竟也没能拿了她的命,最后还是被人救了回来……”长公主示意范闲停手,微微侧身看向他,状似询问:“你说,我下次该挑个什么时候再动手杀她呢?”
范闲有些机械地停止了动作,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这张美丽的脸,没有说话。
“哈哈哈哈哈哈……”长公主似是被他的表情愉悦,放声大笑,雪白的脸颊也因此泛起了淡淡的红色,说不出的艳丽。
许久之后她才收敛了笑声,道:“怎么,你喜欢她,想为她报仇吗?你瞧,这里除了你我一个人都没有,正是报仇的好时机呀。”
范闲还能察觉到他手下的温润触感,只要他稍稍用力,这个女人就会呼吸困难,甚至会死。
“我虽和太子一党,也并非事事都告知于他,林珙偷偷投靠到我手下,我让他去杀你,他就这么做了。”长公主神情惬意平和,道:“怎么,恨我?也想在我身上开道口子?”
这个女人对于人命漫不经心的态度、轻飘飘的语气以及可怖而又可恶的事实足以激起一个人的杀心。
范闲总算明白眼前的女子究竟是怎么个人。
——是疯子。
范闲的指尖停顿了许久,最后缓慢地揉搓着长公主的穴位,道:“怎么会?我还要谢谢长公主殿下让我知道事情的真相。”
“其实澹州刺杀也是我安排的,为的是内库财权,可是如今看你这个未来女婿,只觉得有趣极了,杀你这样的人,可比杀陈萍萍的狗有趣多了。”
范闲放下手,走到长公主面前,冷声道:“我恐怕做不了长公主殿下的好女婿了。”
“哦?”长公主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范闲冷冷地开口道:“我本无意争夺内库,也不想做谁的敌人。可如今,即使不是什么内库、郡主,我也要与你为敌!”
“如此甚好。否则这京都也太无趣了。”长公主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随后好奇地问道:“刚才真的不想杀我吗?”
“要是动手,明年的此时就是小臣的忌日了。”范闲微微挑眉,迅速回身,冲着那重重白幕后的黑色身影挑衅似的比了个弯弓射箭的手势,随后一挥袖子转过身,嗤笑地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轻笑一声,将自己身边的女官与那位九品箭手燕小乙叫了出来。
范闲目光冰冷,临走前道:“长公主殿下,来日方长,我们走着瞧。”
长公主只是和善地注视着他:“好啊,我等着。”
陈雍容原本在值房内整理近来北齐的战报,忽然听到外面有范闲的脚步声,便将手中整理好的战报放到一边,起身去接他。
另一边,范闲不顾一切地闯了进来,风风火火的样子惹得鉴査院的官员为之侧目,只见他直奔向陈雍容的值房,一下子推开了门,然后紧紧地搂住了陈雍容。
陈雍容眨眨眼睛,只觉得他似乎很哀伤,又好像是在为她哀伤,她抬手轻轻地拍了拍范闲的后背,道:“没事了,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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