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日落,鉴査院内已经掌灯,陈雍容估摸着换了一身苍黑长袍,衣边滚了银纹,头发用鹤纹红带绑了起来,俨然一副清秀少年郎的模样。
梳妆完毕,陈雍容这才准备动身,不过在此之前,她还要去见陈萍萍与影子。
陈萍萍笑道:“这衣裳不错。”
“洛姐姐她们给做的。”陈雍容出声道:“庄墨韩在京都安置下来后,先后有礼部、吏部、鸿胪寺等多人出入过他的住处,是否找他身边的书童、车夫询问?”
陈萍萍摇摇头,笑道:“不要打草惊蛇,先留着。”
陈雍容应了一声。
影子递给她一柄剑,道:“今日上殿佩剑。”
陈雍容微微一愣,道:“宫中……”
影子只是冷声道:“云之澜还在。”
“带着吧,陛下允了。”陈萍萍见她接过佩剑,这才道:“宫里传了消息,长公主、太子与二皇子也要出席。”
陈雍容微微皱眉,道:“怎么突然……”
陈萍萍笑而不语,随后道:“你放心去就是了,不必紧张,云之澜也不会那你怎么样。”
陈雍容摇摇头,道:“真正可怕的从来都不是外人。”
“范闲也去。”
陈雍容想他毕竟不是鸿胪寺的人,贸然出现在这样的宴席上,实在是有些奇怪,试探着问道:“是……因为庄墨韩?”
“毕竟是后起之秀,难免要仰仗先贤。”陈萍萍的目光扫向不远处的漏刻,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快些入宫吧。”
“是。”
门外已经有人牵马候着,陈雍容翻身上马,踏着路边偶有的昏黄光芒向宫城奔去。
到了宫门前,她将马交给宫门前殿侍卫,这才随着提灯引路的宫人步行前往祈年殿。
陈雍容故意晚些来,就是为了避开人流,以免惹来太多瞩目,此时祈年殿灯火憧憧,反而衬得祈年殿前的广场昏暗。
陈雍容拾级而上,忽然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右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之上,回过头看向那道锐利目光的来处,只见那人披发,东夷打扮,手中如她一般提着剑,便猜出他就是四顾剑之徒云之澜。
宫人原本在前面坐着,忽然发觉身后的陈雍容没有跟上,赶忙返回她身边,道:“小陈大人……”
陈雍容只是与云之澜对视,沉默不语。
小太监见这两大高手对峙,只觉得二人身边自有一种气场,不容他人近身,不由用袖口抹了抹汗。
过了片刻,两人才一同见礼。
“东夷云之澜。”
“庆国陈海庆。”
两人说完之后便并肩向大殿内走去,引路的两个宫人对视一眼,各自松了一口气。
二人一进殿中,原本热闹的祈年殿顿时安静了些,人们都不由把目光放在了这两位九品高手身上,更重要的是此时这两人都隐隐散发着一种凛然气质,让人望而生畏。
原本和身旁的辛其物闲聊的范闲也不由把目光放在了二人身上。
陈雍容鲜少把那种特别的杀意暴露出来,范闲只见过一次,那就是生擒程巨树的时候,那时的陈雍容就像是一把利器,散发着常人勿近的气息。
而平时的陈雍容和其他人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至少看起来没什么大区别。
此时这两个人正互相对抗着对方的气场,暗自较劲。
一旁的辛其物见范闲一直盯着那二人,立刻为他小声介绍起了云之澜和陈海庆。
范闲心底琢磨了一下,自家媳妇儿是九品上,这云之澜也是九品上,从年龄来看,雍容绝对占优势,这才露出一个笑容。
仅从武学上来看,陈雍容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年仅十九岁就拥有九品上的实力,又是鉴査院院长的义子,不知要惹多少艳羡。
“他卖酒吗?”
辛其物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卖啊……小范大人何出此言啊?”
范闲理了理衣摆,道:“名字听着挺像酒。”
“像吗……?”
范闲撑着下巴看向不远处仅次于皇子座下、坐在臣子首位的陈雍容,只见她正襟危坐,似乎在凝神思考着什么。
而对面的云之澜和她情形相差无几,显然是还在较劲。
而陈雍容上首的二皇子似是百无聊赖,一手倚着栏杆,道:“庆功夜宴,小陈大人也有如此闲情逸致与高手对决啊。”
陈雍容与云之澜的“对决”被他打断,不由看向了他,云之澜更是面露不满之意,习武之人最忌闲人,他这样一打岔,两人都有些恼怒。
最后还是陈雍容向云之澜微微拱手以示歉意,这才看向一旁有些悻悻的李承泽,微怒道:“你做什么?”
李承泽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道:“吃饱了没事做,又没个说话的人,来找小陈大人叙叙旧。”
他身侧的太子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陈雍容一噎,显然是被李承泽坦然的样子弄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好道:“看来二殿下吃的不少。”
李承泽不接她的话头,只是问道:“你和他哪个厉害?”
陈雍容抽抽嘴角,道:“殿下,虽然这殿中人多口杂,但我与云先生皆是九品,你说什么他都听得见。”
“好吧,不问了。”
那边范闲被长公主叫了过去威逼利诱不提,等长公主说完,他头也不回,径自走到了陈雍容身边,伸手揽着她的肩膀,道:“我觉得你比他更厉害点。”
陈雍容不由有些无奈,道:“你啊……”
一旁的李承泽见两人这副样子,不由撇撇嘴,道:“且由你们去吧。”说罢便转过了身,不再看他们。
庆国其余人倒是知道范闲与陈雍容相识,但见他对陈雍容大大咧咧、动手动脚的样子,不由都皱起了眉头。
范闲却在陈雍容掌心轻轻点了一下,又挑挑眉,显然是有什么小动作,陈雍容故作不知,只是同样点了点他的虎口。
不一会儿,庄墨韩手拿一副卷轴走了过来,范闲知道这回能进宫也是因为要向这位文坛大家请教指点,起身向他行礼,庄墨韩却只是从他身边路过,态度冷淡。
陈雍容的目光不由投向那卷卷轴,随后对范闲比了个回去的口型。
范闲也知道这宴席是要开始了,不以为意地走了回去。
范闲坐回去后,庆帝才姗姗来迟,宴席正式开场。毕竟是为了场面好看,群策推杯换盏也只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唯有范闲吃的香,还被庆帝叫出列。
庆帝笑道:“他是范闲,就是他杀了你那两个徒弟。”
云之澜起身,冷笑一声,不屑道:“杀我的徒弟不算本事,能杀我才是本事。”
陈雍容不由微微皱眉,庆帝又开口道:“那你觉得她如何啊?她可是从你老师四顾剑手下过招的人啊。”他伸手指了指坐在那里的陈雍容。
群臣皆惊,九品与大宗师虽然只有一品之差,可实际上相差甚远,陈雍容与四顾剑过招却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这样的实力放在她的年纪上,实在是太过可怕。
陈雍容听到庆帝的话,不由有些错愕,却依旧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地看着云之澜。
云之澜原本桀骜的神色此时才有些收敛,道:“陈先生确实是少年英才,可惜不知他师从何人,浪费了这样的天赋。”
陈雍容站了起来,微微扬起下巴,冷声道:“家师只是行事低调,还请云先生不要口出狂言,免得有什么不测。”
她这样光明正大地诅咒对方,实在是有些小家子气,不少官员纷纷皱眉,唯有范闲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惹得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他。
庆帝也笑了一声,举起酒杯对范闲道:“差事办的不错,与朕共饮一杯。”
一旁的辛其物急忙为范闲斟酒,君臣共饮一杯,庆帝放下酒杯,这才道:“武学讲究和而不同,无高低之分,陈卿,是不是?”
陈雍容应了一声,与云之澜各自归位。
殿内气氛还未缓和,李承泽忽然出列,提出希望范闲主持明年的春闱科考,而太子也一反常态,附和起了李承泽的提议,这样诡异的形式让群臣不由小声议论起来。
庆帝扫视一圈,道:“范闲资历尚浅,何况春闱尚早,此事推后再议。”
太子与二皇子这才退回自己的位置上。
陈雍容只是浅浅抿了一口酒,似乎全然没有听到,直到庄墨韩忽然开口暗贬范闲,她才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庄墨韩身侧摆着的卷轴。
而长公主却忽然跳了出来,说是要替范闲打抱不平,指责庄墨韩害怕范闲声名超过他。表面上看起来是为了范闲,实则却是步步紧逼,想要向他身上泼脏水。
庄墨韩故作无奈,却语出惊人,直称范闲那首七言是抄袭他的老师所作。
庆帝看向范闲,道:“你怎么说?”
范闲看向庄墨韩,问道:“敢问阁下的老师可是姓杜。”见庄墨韩否认,他似是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长公主步步紧逼追问证据,庄墨韩方才打开了那卷神秘的卷轴,里面正是那首诗,落款为庄墨韩先师。
殿内一时极为寂静,所有人只等范闲开口解释。
范闲却只是埋头喝酒,始终一言不发,任由身旁的人冷嘲热讽。
先前被他揍了一顿的郭保坤立刻跳了出来,指责范闲欺世盗名,丢了庆国的脸面,应当赶出京都,永不录用。
范闲反讽道:“既然我丢的是庆国的脸面,郭少那么开心做什么?”
礼部尚书郭攸之立刻站出来打圆场。
陈雍容眼神冷的像冰,手中的酒杯拍在了案几上,却又轻盈地没有发出巨大声响。
她已经明白了,这根本就是长公主连同庄墨韩的一出闹剧,只是想要借此抹杀范闲罢了。
范闲端起酒杯走到大殿中央,道:“我是抄的,但这诗的作者是少陵野老诗圣杜甫所作,和你老师半点关系都没有!”
庄墨韩却嘲讽从未听过这个名字,范闲接着冷嘲道:“史书上自然是没有,因为他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千载风流、文采耀目的世界!”
陈雍容不由将目光扫向他,他一个人站在大殿中央,一袭白衣,却好像与他们有万里之隔,格外的孤独与遥远。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陈雍容却只是望着他。
来自另一个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陈雍容格外在意这句话。
范闲先前一直闷头喝酒,此时脸上已有红晕,他眼神迷离,抬手一拍郭攸之,语气轻慢,道:“谁说我梦里只背了一首?”他推开郭攸之,意气风发,道:“纸来!墨来!”
侯公公立刻带领着宫中内侍准备抄录。
范闲摇摇晃晃缓步走到大殿中央,朗声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诗句落地,整个祈年殿都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殿中的白衣少年身上,惊讶而又热切,有人震惊无措,有人仰慕艳羡,有人不屑一顾,有人暗自惋惜。
而他只是自顾自地吟诵着不同的诗句,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放浪形骸,风流轻狂,少年意气,风华正茂大概就是如此。
他时而是豪气冲天的戍边战士,时而是怀才不遇的白衣书生。可一剑破风动九霄,亦有思恋故乡亲人之情,刚直不阿且心怀天下,桀骜不羁而又忧心忡忡。笔扫将军戍客,写尽游子思妇,千种豪情肆意张扬,百般柔□□说还休。
不忌平仄,无谓典故,未有格律,更不拘泥于侠客、王公、妇人的身份,言尽天下悲喜。
范闲行走在在这些王公朝臣之间,犹如闲庭漫步,口中的诗句却几乎未曾断过,太子与二皇子看他的目光愈发炽热,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似是苦恼,拍了一下额头,喃喃自语,道:“忘了——”
众人以为他终于背不下去了,正有人要说什么,他却凝神注视着不远处端坐着的陈雍容,眼中柔光闪烁,轻声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他缓步走向她,坐在陈雍容对面,倚着她面前的案几,喃喃道:“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陈雍容与他对视,似乎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了什么,垂下眼睑,唇角漾起笑意,只是抬手将他落在眼前的发丝轻轻拨开,像是某种安慰。
范闲心满意足地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庄墨韩面前,凑近道:“注经释文,我不如你;背诗,你不如我……做文坛大家,我不行;做人……你不行!”
即使不看,范闲也知道周围的人必然是茫然又惊恐。
这里除了她,再没有人能理解他了,背这么多诗,又有什么意义?
荒唐!可笑!讽刺!无趣!
范闲原本沸腾翻滚着的胸口忽然有些发冷,头一轻便倒在了地上,他半阖着眼,似乎喃喃着什么。
众人不由屏住呼吸耐心去听,只听得他道:
“我醉欲眠卿且去……去你/妈/的……”
清酒洒地,杯盘狼藉,急呼奔走,明月空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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