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她?”孟安醉有些意外地看着来人。
桑落竹青听到声响, 以为有客人来, 连忙一前一后出来,帘子一挑,她们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桑落指着来人, 恼恨道:“你这恶女, 怎还敢来?”
来人正是孟丽姝。
她抬着下颌,看也不看她们,径直往前。
桑落竹青自不会让她这么轻易就进酒肆, 两人一人一边拦住了她,孟丽姝不得不停下脚步,她两只手都拢在胸前,只得拿肩膀去推她们, 愤怒道:“贱婢滚远点!别挡本小姐的道!”
可惜她嘴上虽凶, 力气却不大, 眼见推不动,居然直接开始上脚。
孟安醉在一旁看着她们闹了会儿,她不知道孟丽姝为何会突然登门, 然来都来了,那上回差点被扒衣服之辱, 总得让桑落竹青都还回来才是。
而展城归却丝毫未受影响, 他给自己倒了杯凉白水,大口喝完了后,才觉得体内冰火两重天的煎熬感消退了些。
他先是偷瞧了孟安醉一眼,见她脸上并无异样, 似乎并未将方才的插曲放在心上。
他吐出一口气,稍稍放了些,也站起身来关注那头的战局。
孟丽姝孤掌难鸣,很快落于下风,被桑落竹青压着不停地往后退。
拉扯间,孟安醉注意到她今日看起来竟大有不同。
除了衣裳的风格依旧粉嫩娇俏,她衣服质地普通,连珠钗耳环都未曾佩戴,身边也没有那些护卫丫鬟跟着,怀里还不知抱着什么,一直被她护住,鼓成了一团。而后因着推搡,她怀里那一团东西突然动了动,一声声微弱的“哼唧”声让所有人都不由得一怔。
只见孟丽姝怀里爬出一只小小的黑毛狗出来,它脏污的爪子抓在她胸前,留下了一片黑痕,然而她却不甚在意,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直接扭着身子挤开了桑落竹青,随后低头柔声逗弄怀中那条小黑狗:“乖,不闹啊,一会儿就带你回家……”
大约是因着害怕,小黑狗的身体颤颤巍巍,右腿应当是骨折了,以诡异的弧度瘫软着,孟丽姝一只手不停地抚摸它的背脊,试图安抚它的情绪,一面又忽地哽咽了起来,“早知道先差人将你送回府去了……你也不会再次遭罪……”
眼见刚才还气盛不饶人的刁蛮姑娘一下子变得这么温和,众人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好了。”孟安醉眯着眼适时出声,对桑落竹青道,“你们也累了,先去休息一会儿吧。”
桑落和竹青知道自家掌柜的这是有事要谈了,愤恨地呸了孟丽姝一声后,才相携着乖乖走开。
孟安醉倚在桌沿,抬了抬下颌问道:“谁让你来的?”
孟丽姝安抚着小狗,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反正不是来找你的。”
孟安醉挑了挑眉,指了下身旁的展城归,“那就是找他了。”
孟丽姝没有理她,将小狗搂在怀里,径直走到了展城归面前,放低了姿态,轻声喊道:“殿下……是民女爹爹遣民女来的。”
听到“殿下”这声称呼,孟安醉瞥了眼展城归,怪不得不告诉她那日是怎么救她出孟府的,原来是直接露了身份。
展城归也意识到这茬,皱眉道:“这里不是皇宫,称呼不必那么正式。”
闻言,孟丽姝一喜,还道是展城归待她不同,正欲再说话,却见展城归忽然偏头看向孟安醉,“姐姐,你方才不是问我接下来打算如何利用那账本么,看吧,办法自己就找上门来了。”
孟丽姝听得雨里雾里,“殿下喊谁姐姐?什么账本?谁是办法?”
连珠炮一样的问题让展城归神色明显带上了些不耐烦,“没跟你说话的时候,也不必插嘴。”
见他神态语气与上一句判若两人,孟丽姝不由委屈道:“殿下别是在叫这个女的姐姐吧?她哪儿配?一个乡野土包子而已。”
展城归拧起眉头,抬了下眼皮,手指捻了捻,朝孟安醉道:“你就任由别人如此诋毁你?”
“在乎别人作甚?”孟安醉抛了颗花生米进嘴里,不以为意地笑笑,而后轻飘飘看他一眼,“又不是人人都同你这般,粗衣素面仍贵气天成,有些人穿上锦衣也不和‘矜贵’二字挂边,自然说出的话也只有那样的水平了。”
孟丽姝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展城归低低的笑声响起,她才明白过来孟安醉是在暗讽她。
咬了咬牙,她正欲开口骂句“贱人”解气,然而又想到不能再当着人露出自己的粗鄙,否则这样一来,岂不应了孟安醉那句话?
她越想越委屈,将陈氏的祖传杀招学得十分传神,当即嘴巴一扁就要哭出来。
然而刚哼出第一声,哭意便被展城归杀过来的一眼遏止住了。
那一瞬间的战栗让她明白,眼前这位殿下很不待见她。
展城归见她收敛了些,这才问:“说吧,孟大人让你来传什么话?”
孟丽姝吸了吸鼻子,将这一切变故都怪在了孟安醉身上,愤恨地瞪了她一眼,“还请殿下将此女遣开。”
展城归想也不想就答:“我听得的她都听得。”
“可是她……”
展城归忽然走近她一步,脸色沉了下去,“要么说,要么滚。”
孟丽姝被他眼中的杀气所震慑,心下一颤,可她又忍不住偷偷抬起头来看他,这样近距离地看,他脸上每一处地方都精致得让人目眩神迷。
她此时才明白,孟安醉方才说的那句贵气天成是什么意思,眼前这位皇孙殿下,当真完美地诠释了这个词。
如此危险,偏偏又这般迷人。
孟安醉将孟丽姝痴迷的反应尽收眼中,摸了摸鼻头,自觉地退开了些。
虽说她与陈氏之可恶,但孟安醉向来当天的仇当天报,先前给她吃的苦头也不少,这笔账暂时便算扯平。
更何况上辈子孟稷被抄家问斩,她倒也想看看,他这辈子会否翻身。
孟丽姝腾出一只手按了按发烫的脸颊,而后摸着小黑狗,细若蚊吟地同展城归道:“殿下可知前几日睿王府的王妃来孟府提亲了?”
展城归“嗯”了声,往后看一眼,眉头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竟然这般轻易就将他推给别人,还是她讨厌的人。
“睿王妃向我爹爹施压,让我嫁给睿王爷那位庶出子,可听闻那庶子脾气暴躁不好相处,若只是这样也便罢了,爹爹说睿王爷此举是为了拉拢他,可他不愿卷入党派纷争,更不想眼睁睁看着我嫁入火坑,所以才遣我来同皇孙殿下相商。”孟丽姝未察觉展城归的心不在焉,真情实感地说了一大串。
孟安醉在后头听到这话,差点没忍住拍手称快。
刁蛮小姐配暴戾公子,可以,她同意这门亲事!
毕竟若拒婚睿王,那么整个孟府很快就会迎来上辈子的结局——大好年华草率收场。
其实孟安醉一直不太懂睿王屡屡抛出橄榄枝,孟稷为何始终不应允。
自古以来,所有夺嫡之争中,朝廷官员大多选择一方得以庇护,若不愿站队,那也至少得是三朝元老、圣上亲信之类能震慑众人的身份。像孟稷这般,无背景又不站队,那就是自诩清高的异类,是所有党派最忌讳的那种人。
异类代表着不可控,不可控之人,必杀鸡儆猴。
孟稷若想活命,除了归附其中一方别无他法。
而既然他不想和睿王结这门亲又让女儿前来求助,毫无疑问,他选择了展城归。
想到这儿,孟安醉往展城归看去,他会帮吗?
展城归正垂着头,侧脸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只听他淡淡道:“你孟家之事,何以来找我?又为何是你来找我?”
孟丽姝其实也有些不懂孟稷的用意,但出门之前,孟稷同她说了,让她定要在展城归面前好好表现,否则无人能护住孟府,他们全家上下会成为血溅金陵的第一只鸡。所以无论她多么厌恶孟安醉,也忍着来了。
孟丽姝咬着下唇道:“如今孟府四周早被监视,爹爹本想亲自前来,但又怕暴露了殿下行踪,所以才让我以出门量衣为由出府,而后再由我那贴身丫鬟装成我的样子在那裁缝铺子量体裁衣,我这才有机会来沉醉酒肆告知殿下此事。爹爹说了,殿下一定有法子救我们的。”
“除此之外,孟大人还说什么了吗?”展城归随口问着,听到身后传来倒酒的声音。
他掐着酒倒满的点儿回头,从孟安醉手里抢了酒碗,而后一饮而尽,在孟丽姝看不见的角度,眨了眨眼道:“谢谢姐姐,正好口渴了。”
孟安醉呆了呆,一言难尽地看着他,“……那碗是我用过的。”
“啊,用过的?”
展城归微微瞪大了眼,愧疚道:“对不起姐姐,我不知道,那我重新换一个给你。”
“不必了……”
孟安醉干脆捏了酒壶,直接灌了一口,她仰起头的时候,下颌与脖颈的线条绷起优美的弧度,红唇张启,艳如晚霞。
清酒下肚,绵柔爽口,她拿袖子胡乱抹了抹唇边遗漏的湿润,黑漆漆的眼因着这酒意立时蒙上了一层水雾。
“殿下,我父亲说,若您答应助孟家渡过难关,他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知道他这些话说得模模糊糊,但他说您一定能懂……”
“殿下?殿下?”
“……”
孟安醉喝完了酒,才发现那头的谈话好像不知不觉就没了声。
一抬眸,发现两人都正盯着她瞧,一人眼神暗沉,一人依旧鄙夷。
孟安醉拧了拧眉头,狐疑道:“都看我干吗?事情说完了?”
展城归没说话,而孟丽姝从鼻子里恶狠狠地哼出一声,也没说话。
她现在才知道,枉她刚才说了那么久,原来竟没有一个人在听!
展城归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方才那只酒碗,里头的酒摇晃着,荡起淡黄色的波纹,他的指尖却一直停在同一个方向。
片刻后,他拿了纸笔来,很快写了几笔,而后将信纸折起来递给孟丽姝,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将此信带回去给孟大人,他自会明白。”
孟丽姝没想到展城归这么快就想好了应对之策,虽诧异万分,但还是将信纸一揣,快步离开了。
待孟丽姝走后,孟安醉总算不必拘着了,连忙凑过去好奇问道:“你信上写什么了?”
展城归喝完一杯还不够,似乎上了瘾似的,斟了一次又一次。
良久,孟安醉还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却见他微微笑了下,终于淡淡吐出一句。
“出家。”
孟稷打开信,见到的便是这样言简意赅的两个字,不过一瞬,他便反应过来展城归此乃何意,拿着信的手都开始隐隐颤抖。
陈氏也瞥见了信上的内容,特意支开孟丽姝后,大惊失色道:“这如何行!我们丽姝正是大好年华,怎么能去出家?”
孟稷眼闭了又合,合了又闭,睿王令人窒息的施压,让他近些日子看上去老了十岁,他沉思许久,最后苦笑一声道:“皇孙殿下说得对,恐怕这已是最好的法子了,既叫睿王无法再干预,也不会成为我朝堂上的把柄。”
陈氏拿手帕抹着眼泪,不忍也不忿,“我们孟府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逼得一个小姑娘就此长伴青灯古佛……老爷,睿王如此看中您,您就不能答应了这桩婚事吗?”
听到这话,孟稷猛地将信撕碎,朝陈氏怒喝道:“若向强权谄媚才能保住性命,那我孟稷宁愿死!”
“老爷,您怎么就这么拗呢?”陈氏满脸不解,哭得更厉害了。
“什么拗不拗的,这分明是为官者的底线!”
孟稷自知在此事上和她说不通,衣袖一甩,冷着脸道:“多说无益,我心意已决!你尽快做好准备。”
“底线、底线!命都要没了,脸都丢尽了,都不及你这为官底线重要吗!”
孟稷出了书房,陈氏还在后头声嘶力竭地质问,他握了握拳,面上尽是挣扎之色。
眼眶里有泪涌出来,他站在原地,很想回去抱住陈氏,然后像往常一样安慰她:“好好好,一切你喜欢就好。”
可是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天,他又蓦地想起当年初入仕时,对着那一双双浑浊却又带着无限希冀的灾民们许下的誓言。
——我以后要让这些受苦受难的百姓们都能吃得上饭,让天下间再没有易子而食之事发生,再没有活活饿死之人。
然而若答应归附睿王,从他残暴的行事作风便能看出,他的心不在百姓身上。他不会在乎百姓之苦,他在乎的只有手中的权势牢不牢固,在乎的只有那个位置坐得安不安稳。
孟稷知晓自己这辈子对不起了很多人,所以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不再做对不起百姓之事。
若连为官者的底线都摒弃,他入土也难安。
所以他选择了展城归,选择了跟随那个似乎淡淡一眼便能定江山的皇孙殿下。
他能看得出,那少年胸有丘壑,心系苍生,他看起来捉摸不透、喜怒无常,可孟稷却知道,他有一颗世上最柔软的心。
有软肋,便会有仁心。
孟稷想到这里,心情一下子变得舒畅许多。
若终有一日,他看走了眼,也不悔在最后赌了这一场。
孟丽姝抱着那只小黑狗,疑惑地看着孟稷大笑着远去,而后蹦进书房,又看见了瘫在地上恸哭的陈氏,忍不住问:“娘,你怎么了?”
陈氏本就哭得眼前一片模糊,见自己女儿抱着一只外头捡来的野狗这般懵懂的模样,她更觉得心如刀绞,哽咽着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空管这些畜生!你管管你自己吧,你爹爹都要送你去出家了!”
没想到孟丽姝却板起了脸,认真地纠正陈氏的话:“它才不是畜生,它很有灵性的,我给它起了名字,叫黑丫,娘你说好听吗?”
“什么黑丫白丫,畜生就是畜生!你院子里养的畜生还少吗?从小到大你捡回来多少畜生了?天天同那些畜生待在一起,你看看你蠢成了什么样?就连孟安醉那个死丫头都攀上了皇孙殿下扶摇直上,你呢?你这辈子都完了,你只能去要当尼姑了你知不知道?!”陈氏恨铁不成钢,气得失了心智,言语间的恶毒堪比利刃,一刀一刀地朝着孟丽姝割。
孟丽姝微张着唇,有些不可置信,不明白一向疼爱自己的娘亲为何这般歇斯底里地骂她。
顿了顿,她总是抬着的下巴忽地低了下来,十分纯粹地得出一个结论:“人什么的,果然最讨厌了,现在连娘也不例外。”
陈氏听到这话,气得白眼一翻,差点晕过去,她使劲儿撑着自己站起身来,而后突然伸手将孟丽姝怀中的小黑狗抢了过来,目眦尽裂地指着孟丽姝道:“你竟然为了一个畜生跟生你养你的娘亲这般说话,好哇你,” 说着,她提着那小黑狗狠狠往地上一摔,“我这便摔死它,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忤逆我!”
孟丽姝听着那狗翻着肚子惨叫一声,那声惨叫将她也生生撕裂了。
她喜欢动物,却不喜欢这世上的人。
她对动物温和,对人却恶毒。
因为动物不会惧怕她,更不会嘲笑她,不会像金陵城中那些自诩高贵的名门贵女一样视她为俗物,将她踩在脚底下。
呆了好一瞬,孟丽姝突然尖叫过来,她疯了一般冲上去将它抱起来,可惜她刚取名为“黑丫”的小黑狗仍是在她怀里慢慢咽了气。
陈氏见孟丽姝这般疯魔的样子,也终于渐渐清醒,她方才被孟稷和孟丽姝同时一激,可脾气上来又不能在那两个身上发泄……
看着那狗眼鼻流血的惨状,陈氏忍不住生了丝愧疚出来,刚想上前安慰孟丽姝,却见她突然一回头,近乎仇恨地瞪着一双红眼,让她不由僵硬在了原地。
孟丽姝抱着小黑狗自己站了起来,片刻后又恢复了往日刁蛮的姿态,她冷哼一声,像是故意气父母的熊孩子,任性地冷哼道:“出家就出家,我巴不得出家,出家多好,至少出家人不会像娘亲这般轻易杀生。”
说着,她往府门外跑去,陈氏心中愧疚,想派人去寻。
然而没过一会儿她又回来了,她的指甲盖掉了一片,双手沾满了血和泥土,她却混不在意。
而那只小黑狗,却再无人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1+2更,补昨天的,下章小城就回宫去啦~好期待好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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