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丽姝的这番话让德元帝气得不轻, 他面上震怒, 随手拿起旁边的茶杯扔了过去,大喝道:“卢奎,你竟是如此奸恶之徒!如今人证物证俱在, 朕看你还能狡辩什么!”
卢奎慢慢笑了起来, 他一一扫过周遭这些人,眼角都笑得发烫。
众人静静看着他,谁也没有说话, 德元帝听着他的笑声,脸色愈发难看,“死到临头,你笑什么?”
卢奎停了笑, 道:“陛下可知臣为何要做这些事?水至清则无鱼, 在户部做事, 若不贪那就是挡了同僚的道,孟大人宁死不屈的气节我等学不来,所以时至今日, 臣也不想再瞒下去了。”
德元帝皱起眉头看着他,“你这话是何意?”
“意思就是——”卢奎猛然出声, 抬起手臂指向他的左侧, “这一切全都是睿王殿下逼臣做的!孟大人尚且被他逼得女儿出家,官位不保,若臣不做,只怕也早已被他的手段扼杀在入仕之初!贪赃枉法, 欺上瞒下之罪,臣全认,”他一字一句道,“可这所有事,也都少不了睿王殿下在背后推波助澜,陛下若要杀了臣,臣无话可说,但就算是死,臣也要说……”
展言曜听他陡然提及自己,一个不好的想法顿时涌上心头,他立刻打断道:“卢大人,你想好再说!”
卢奎瞥他一眼,满是怨恨地继续道:“陛下,睿王野心昭昭,在朝内颇为唯我独尊之势。若今日不除,日后定会扰我大周子民,灭我大周根基啊!”
此话一出,几乎整个堂厅里的人都不可置信地愣住了,只有展城归,唇边始终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德元帝审视般看着卢奎,但他并没有开口,直到看见他眼中鱼死网破的恨意后,才侧头问道:“言曜,朕给你一个说真话的机会。”
展言曜同样看着卢奎,他的震惊程度不亚于堂上堂下每一个人,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卢奎竟然会公然背叛他。
那名叫小翠的丫鬟被带走,他也是今儿早上才得到消息,再想杀人灭口已经来不及了,为今之计,卢奎只有认罪。
等人到了天牢里,他自有法子偷天换日保他一命,当然,若给他些时间,为卢奎翻罪那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并没有提前将这个计划告知卢奎,他也想看看,在必死之境,这人到底值不值得他花那么大的代价去救。
这也是他今日来这会审现场的原因。
却未曾想,让他看了一场自己的笑话。
想到这儿,展言曜眼神沉了沉,他站起身来,昂着头,对着卢奎笑了笑,“卢大人死到临头想拉人下水,这样的心情本王也理解,毕竟狗急了也会跳墙。不过,你的时机却是错了,若现在是在奉天殿,是在朝堂之上,你卢奎说的话可能还有几分可信,可你现在是罪臣,甚至即将成为死囚,你觉得你这些莫须有的指正还有几分可信?!”
卢奎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是真是假,你我心知肚明。”
“好!”展言曜的目光一一看过去,最后定在从一开始就未曾表过态的展城归身上,眉间闪过一丝疑惑,但此刻他顾不得太多,只得先表态道,“看来本王不给你说话的机会,众位也是不肯的。也罢,除了你方才所说,你可还有什么需要指正的?一并说出来,让父皇和皇太孙以及今日这三位主审官都为你评评理!”
“这可是你说的。”卢奎平静地收回目光,而后对德元帝道,“陛下,臣今日,也带了人证和物证来。”
“宣。”
片刻后,堂厅外缓缓走进来一个看起来很熟悉的人,他浑身上下皆是伤痕累累,面容看起来极度落魄,只见他扑通跪在地上,朝着德元帝磕了好几个响头后,这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草民叩见圣上,叩见皇太孙殿下,叩见众位大人。”
“你……”德元帝点了点额头,皱眉思索一番后,猛然想起,“你是先前那个德行败坏、罔顾律法的酒楼掌柜?朕不是下旨令刑部将你择日问斩了吗?怎么,又死而复生了?”越往后说,他的语气越是阴冷。
王掌柜哭声如雷,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哭诉道:“草民的确早该死了,是卢大人奉了睿王殿下之命在刑场上救下了草民。”
“荒谬!本王何时下过这种命令!”
自见到王掌柜出现的那一刻,展言曜的神情再也没那么镇定了,他瞳孔放大了一圈,仿佛见鬼了似的。
“不错,是卢某假传了殿下的命令。”卢奎冷笑一声,指向一旁的周谦,“可这位周尚书,一听见放人是睿王殿下所下之令,竟立刻就放了人,丝毫不疑有他!这是为什么,睿王殿下可知晓?”
周谦闻言,立时吓得腿软了一瞬,他僵着身子坐在座位上,冷汗直冒。
卢奎是睿王最忠心的左膀右臂之一,这是朝野上下众所周知的事,而且睿王与他说过,要他在三司会审上尽力为卢奎开罪,是以他从未想过忠心如卢奎竟也会假传命令。
而卢奎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在讽刺皇帝的圣旨还不如睿王的一句口令好使,就等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赤.裸裸地打德元帝的脸。
展言曜的脸色愈发难看,他几乎可以预想到接下来卢奎和王掌柜会说些什么话。
果不其然,很快,王掌柜便哽咽着道:“圣上,草民要揭发睿王殿下!”
“允!”德元帝没有一丝犹豫,沉声道,“你尽管给朕知无不言,若你说的是真话,朕今日可饶你一命。”
“谢圣上!”王掌柜方才还悬着的心,此刻稍微放了一放,能将命保住,他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深吸一口气,他开始慢慢道:“众所周知,大周所有的凤阳酒楼字号,暗地里全都是睿王殿下的产业,再加上有刑部枉法,户部徇私,官商勾结之下,凤阳酒楼更是让睿王殿下赚得盆满钵盈。前不久事情败露后,草民自知死罪难逃,却也未曾想过要背叛睿王,透露殿下与凤阳酒楼的关系。草莓不过只求他保全草民的家人而已,可是他、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上不但未曾保护草民的妻儿父母,反而将草民全家上下几十口人尽数灭口!如此心狠手辣,简直令世人胆寒!恳求圣上还草民一个公道啊!”
卢奎也双膝跪地补充道:“不止这位王掌柜,点检所一干上下,也同时遭此灭门毒手!罪臣卢奎,死不足惜!可臣恳求陛下还天下一个公道!”
整场会审的关键,一下子便从户部贪污案扭转成了睿王结党营私案,而当事人之一的孟稷却早已被忽视良久,几位主审官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对今日这惊天动地的闹剧妄下结论,他们互相给了个眼神,同时回头请示德元帝。
德元帝眼皮一抬,往右边看去,“城归,此事你怎么看?”
展城归拨了拨指甲盖,慢悠悠地扫一眼,站起身来回话:“皇爷爷,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公道,又没有要谁的命,这有何不可呢?”
展言曜心下一跳,立时明白过来展城归的意思。
就算今日这些人披露他昭昭罪行,在各方势力的维护下,德元帝依旧杀不了他,可他在民间的风评实在算不得好,若德元帝只是狠狠惩戒他一番,那么接下来,必定人人都会称颂德元帝是惩奸除恶的一代明君,而他自己,也将在此后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远。
两全其美之谋,也不过如此了。
“父皇!”展言曜袍子一撩,跪在德元帝面前,面露哀戚道,“这些都是他们的片面之言,您不能轻信啊!”
德元帝面色铁青,痛心疾首地指着他道:“你既有异议,那好,接下来你可愿意让朕好好查查你?但凡查出来的东西有一点儿与他们所说相符,你这睿王别想再做!你敢让朕查吗?”
展城归适时出声道:“若皇爷爷下旨,孙儿愿请命负责彻查。”
展言曜咽了咽口水,僵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没料到今日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杀手营无法调遣,顾熹也不在身边,这两人是在逼他认下这些罪。
他们在赌他不敢答应,他的确不敢答应。
若他不认,接下来便是给了展城归名正言顺查他的机会,他反应再迅速,也不可能将所有的痕迹全都隐藏,那到时候就不只是这一项结党营私的罪名了。
展言曜咬紧牙关,在所有人的瞩目下,轻阖上眼睛,“不必查了,他们所言都是真的,是儿臣逼迫卢尚书为儿臣敛财,也是儿臣将点检所和凤阳酒楼的掌柜全家灭口。儿臣,”他腮边绷紧,从喉咙里挤出四个字,“任凭处置。”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就连德元帝也没料到他竟然这么快就妥协了。
同样只有展城归,唇边笑意却是更深了,故作惋惜一番后,想到什么,朝德元帝行礼道:“既然户部案一事已经水落石出,还请皇爷爷尽快还无辜之人清白。”
“那是自然。”德元帝虽仍是绷着脸,但他面上高兴之意难掩,于是沉吟片刻才道,“户部侍郎孟稷无罪释放,官复原职,另其女因睿王被迫出家为尼,朕也准许她即日还俗。”
孟稷和孟丽姝闻言,不禁大喜过望,高兴得止不住落泪,连忙行礼谢恩。
而孟稷,也是直到此刻才明白,展城归这些日子以来,下了多么大的一盘棋。
令他暗暗心惊的是,那个掌控全局将所有人都当成棋子的人,竟然并非睿王,反而是这位一鸣惊人的皇太孙殿下。
展城归道:“皇爷爷英明,那孙儿便先行告退了。”
德元帝不由惊讶道:“你不留下来听听朕如何处置他们?”
展城归摇摇头,“对孙儿来说,还了忠臣清白足矣,其余的,已经不重要了。”
这一切都按照他所部署的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哦不对,还有一个人,她的迟钝和防备,让他每日皆极为煎熬。
暗自叹了口气,展城归有些意趣阑珊地行礼告退。
天气已是很炎热了,好在东宫虽头顶烈阳,后花园那片儿却闪着青幽的绿意。葡萄藤长得快,顺着架子横七竖八地缠绕,投下一片荫凉。
展城归慢悠悠地往回走时,德元帝对堂上那些人的处罚也出来了,留在那儿旁听的李原迅速将消息传回到了东宫,正赶上展城归前脚刚进宫。
走了几个回廊,绕开两处殿宇,穿过一片假山,展城归便在葱茏的葡萄叶中见到了孟安醉。
她双手枕在脑后,侧躺在美人榻上小憩,与往日不同的是,她将劲装换下了,穿着一身水雾粉的薄衫裙,头发松松垮垮地挽在脑后,褪去那一身凌厉感,灵动得不可方物。
展城归低下头去,看着手中正端着的一盘水蜜桃,今日倒是选对了东西,果真松软艳丽得好似仲夏之桃。
他已是下意识在靠近之时屏住呼吸,生怕打扰了她,不过孟安醉耳力非凡,仍是察觉到了。
“回来了?”
她伸手半挡住阳光,睁开眼往他看去,映着绿意,神态慵懒到了极致,“事情顺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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