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刚至, 金陵便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片片雪花覆盖瓦当草木,融进古朴沉重的禅声里。
雪落秦淮河,醉卧铁甲处。朝朝人间景, 金粉失颜色。
不少文人雅士都盼着雪后乘画舫在秦淮河上游玩一遭, 赏十里素素雪景。
孟安醉倚在葡萄园下的美人榻上,遥遥望着远处的积雪,头顶葡萄叶因着霜冻枯了不少, 颇有些荒凉之感。
可细细去看,便会发现这寂静之中,隐藏着的都是新生的力量。
当绿叶重新长成,阳光普照, 藤蔓凝籽, 这里的葡萄便可以吃了。
她虽不是文人雅士, 但她也挺喜欢冬日的金陵皇城,没了那些夺目的红墙绿瓦,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下雍容大气的水墨风情, 冲淡了许多算计诡谲,倒是难得惬意。
这份雅致, 值得更多人欣赏。
“桑落。”孟安醉微眯着眼轻唤了声。
桑落连忙上前:“掌柜的, 有何吩咐?”
虽说如今孟安醉身份不同了,但她还是喜欢桑落竹青私下称她为掌柜,她们毕竟只是她雇的伙计,不是这宫里任人使唤的宫侍。
孟安醉招来桑落在她旁边坐下, 而后微眯起眼问道:“过几日是不是便到冬至节了?”
“是啊。”桑落掰起手指算了算,肯定地点头,“据其她姐妹说,宫里的冬至十分热闹,昨日下了瑞雪,圣上早早便准备了冬至晚宴,就等冬至那天领着百官祭祖之后,一同在奉天殿消灾祈福呢。”
孟安醉了然地抬了抬下颌:“这样说来,皇室中人必定都会参加咯?”
桑落给了她一个“废话”的眼神,而后扫了下她慵懒的坐姿,嫌弃道:“您也是要去的,所以在那之前,我和桑落还得将掌柜的您的仪态好好纠正纠正呢。”
孟安醉被她训得轻咳一声,食指扣了扣她的额头:“反了你了,人小城都没说什么,你倒好,净拆我老底。”
桑落嘟哝道:“那还不是皇太孙殿下对您太纵容了……”眼见孟安醉的眼刀子斜了过来,她只好改口换了话题:“话说回来了,掌柜的您问这些,是想在冬至那日做些什么吗?”
“啊,”孟安醉勾了勾唇,笑意不达眼底,“答应别人的事须得尽快履行才是,毕竟有些人早就不配活着了。去吧,给孟二小姐递个帖子让她进宫一叙,她也等得够久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孟安醉循声望去,展城归正阴沉着脸往这边走来,迎上孟安醉的目光时,眼底情绪复杂。
“阿醉,只怕此事得先暂时缓一缓了。”
他行至孟安醉面前时朝桑落斜了一眼,桑落撇撇嘴,懂事地行礼退下了。
“为何?”孟安醉往后躺去,双手枕在脑后疑惑道,“如今王文宣已然控制了整个北衙禁军营,皇城羽林军中的可疑人士也在上回陈志远赴北境之后被杨怀昭顺利剔除,另一头在那位岳小姐的帮助下,岳侯爷所掌兵力也将全力支持你……已是万事俱备的局面,你还在顾虑什么?”
展城归嘴角平直向下,负手绕着美人榻走了一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别转了,转得我头都晕了。”
孟安醉伸手一把将他往后拉向自己,展城归一个踉跄,双手撑在她两侧,才没将整个身躯压在她身上。
“……”展城归同她大眼瞪小眼,片刻后,败下阵来,张了张嘴,迟疑道,“要是我说了,你不能生我气……”
“你说说看。”
“你先答应我。”
“行,”孟安醉往里移了些,给展城归让了个躺下的地方,爽快答应,“不生你气。”
展城归咽了咽口水,从枯落葡萄叶的缝隙里瞧着皇宫的雪景,视野里摘星楼美得别样宁静,他看了会儿,才说:“其实咱们成婚那晚,杨怀昭从北境回来了。”
孟安醉一怔:“既然早就回来了,怎么一直没见他人影?”
“他在养伤。”展城归抿了抿唇,单眼皮动了两下,“……是我派人打的。”
自打孟安醉和展城归成婚后,展城归便不太限制她的行踪了,走哪儿去只需托人知会他一声,大多都是应允的。
除了去见杨怀昭。
孟安醉只当展城归这般小家子气的行径是因着吃醋,毕竟据他所说,杨怀昭似乎对她有所企图。
但看岳蔚薇那般对杨怀昭上心的样子,她觉得这着实有些太小题大做了。
岳蔚薇温婉娇软,善解人意,很难会有男人抗拒得了她。
孟安醉本来是这样想的。
她一瞬间收敛起笑意,厉声道:“为何要打?”
“他喜欢你……”展城归捏了捏拳,“他未得诏令私自回金陵,就为了赶在我们成婚前见你一面。”
孟安醉没说话,展城归眼底发了狠,继续道:“若是因为他破坏了我们的计划,那实在太得不偿失了,反正打他我不后悔。阿醉,”见她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展城归有些慌了,“你别生我气好不好,以后这些事我再也不瞒着你了,真的。”
“所以……”孟安醉费了好大劲儿,才将满肚子的火压下去,她慢慢坐起身来,斜身凝视着展城归,一字一句道,“是杨怀昭这个环节出现问题了是吗?他不愿意做你忠诚的臣下了,对吗?”
展城归沉默一瞬,算是默认。
“你做了这样的事,也难怪。”孟安醉冷淡地笑了笑,“殿下,冒这么大的险,这可不像你极有分寸的性子啊。”
展城归也撑着身子起来,眼里闪过一丝懊恼:“还不是蔚薇那丫头信誓旦旦地和我保证,说是不出一个月定能拿下杨怀昭,这都多久了,今日我微服去看望他时,那厮连大门都不让我进,吃了一嘴的闭门羹……真是信了她的邪!”
“呵,”孟安醉睨着他,哼笑,“这都没生气?”
展城归不甘心地低头:“……毕竟是我不义在先。”
“想到补救的办法了吗?”
“没,”展城归飞快看她一眼,而后别过头,声音低了下去,嘀咕道,“若是想到,我怎会蠢到向你坦白……”
孟安醉没听到他后头的话,想到什么,揉了揉眉心,轻叹口气道:“没想到的话,不如,让我去见他一面吧。”
“不行——”展城归立刻摇头,像被点燃的火折子,情绪十分激烈,“我坚决反对!”
孟安醉闻言,右手一个翻转,猛地将人按在榻上,而后俯下.身去,在他耳边微微一笑,语调轻柔:“反对可以,那从今日起的一个月内,你休想碰我一根手指头。”
“……”
展城归暗暗咒骂一声,神情愤然,可心里挣扎半天,利弊权衡,终究还是叹息着妥协了。
只好不情不愿地召来李原,命他准备了去宣武将军府的马车。
到了将军府,这回杨怀昭倒是没有闭门不见,但展城归懂他意思,并没跟着孟安醉进去,而是止步在了前厅。
李原瞧着将军府的下人引着孟安醉往后头的庭院走,他不由担忧道:“殿下,咱们真不跟过去看看吗?万一杨将军对太孙妃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恐徒惹事端。”
展城归押了口清茶,片刻后,没什么表情地笃定:“他不会的。”
李原不解:“为什么啊?”
展城归却没再回答了。
另一头,杨怀昭听到孟安醉前来拜访的消息,憔悴的脸上难得显现出了一丝笑意,连忙命府中下人推着他去凉亭见她。
孟安醉来之前便做好了心里建设,可在看到坐在轮椅上双腿盖着薄毯,麦色脸颊消瘦得几乎只剩皮包骨的杨怀昭时,她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杨怀昭看着她这副模样,唇边勾起自嘲一笑:“孟姑娘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沉默许久,孟安醉攥紧手心,面色一红,不自在地开口:“对不起……我没想到你……”
“是我自愿的。”
杨怀昭轻轻笑起来,衬得眼睛愈发大,细看进去,里头却失了神色,他双手搭在轮椅上,沙哑道:“擅自抗命回金陵,擅自不顾一切……喜欢你,都是我自愿的,你不必介怀,也不必为难。”
从别人口中得知是一回事,杨怀昭亲口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孟安醉心头一跳,还是觉得很不可置信。
上辈子她曾敬仰过的大英雄,被她提前拉入了这历史洪流中,导致一些本来不会发生的事发生了。
若不知前世,她的确是不用介怀的。
见她不说话,杨怀昭撑着自己站起身来,被打断的双腿还未全部复原,一使力便痛得他手臂的青筋都崩了起来。
孟安醉下意识想要上前去扶他,却被杨怀昭侧身躲开了。
他站在她面前,脸色煞白,背脊却挺得笔直,他失笑道:“本以为方才那句话有多难以启齿呢,没曾想说出口这般轻松。”
然而话音刚落,他双眼却瞬间红了一片,声音里也带了丝颤抖,嘶哑道:“若我早点同你表明心意,若你和他成婚那晚我没有去晚一步,是不是就不会落得这样让我不甘的结果了?”
“不是。”孟安醉垂下眼睑。
深吸一口气,她才抬起双眸,迎上杨怀昭的目光,认真道:“不是你来晚了一步,是我的心早就代替我做出决定了,在我当初为了他勒马回头的那一刻。”
所以你早或晚,都没有区别。
后头的话孟安醉没有说完,但杨怀昭却看懂了。
他额上起了层薄汗,勉强克制着自己汹涌的情绪,不死心道:“那跟着他,你幸福吗?”
这回孟安醉没有犹豫,她轻轻笑开,点了点头:“试过了,哪哪儿都和谐,挺幸福的。”
所有力气在这瞬间被抽干,杨怀昭高大的身躯一下跌坐回轮椅上,他慌忙转动轮椅的方向,背对过孟安醉。
“我明白了——”他紧咬着牙关,死命捏着轮椅的扶手,忍着快要崩塌的泪腺,哽咽道,“劳烦孟姑娘告诉殿下,十月初十那晚的事,就此翻篇了。”
“嗯……嗯?”孟安醉愣了愣,“我还说要是你不解气,让你打回来呢……总之不能这么轻易就原谅他,谁知道他对你做了多少过分的事情。”
“不必了。”杨怀昭背脊微微弯了下去,“我会尽快养好伤重回禁军营的……别忘了,我的名字叫做杨怀昭。”
怀昭就是心怀日月昭昭的意思,名字是我娘取的,她希望我一生光明磊落。
想到当初同孟安醉介绍自己时说的话,杨怀昭艰难地笑了笑。
所以我跟展城归是不一样的。
他为了得到你,宁愿蒙蔽你的双眼,处心积虑也要给你涂上温柔的糖衣,却在对着其他人时,毫不掩饰自己可怖的獠牙,哪怕为此白骨累累,万人扬灰。
可我不会,我永远不会像他这样卑劣。
“谢谢。”
杨怀昭听见身后的女子如释负重地舒了口气,而后转身告辞离开。
片刻后,七尺男儿埋首在膝,泪如雨下。
作者有话要说:心疼小杨一秒。
算了,都哭了,再续一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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