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元三十八年冬月二十五, 皇帝驾崩, 举国哀悼。
在德元帝早前立好的遗诏里,未免天下动荡,命皇太孙于灵前继位, 同时尊武贵妃为恭谨太皇太后。
礼部宣读了遗诏之后, 展城归便派官祭太庙社稷,昭告天下,并且立孟安醉为后。
与此同时, 展城归下令即刻调查赵明突然发狂的原因,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都被抓起来挨个盘查。
后又经由仵作验了赵明的尸,然而他身上除了几处穴道被人封住了之外,并无任何异样。
可封这样几处穴道却也并不能致人发狂, 且赵明所接触之人亦无会医会武的, 线索似乎就此一断。
不过这一查, 倒又叫展城归查到了些赵明和睿王之间的猫腻。
传闻赵明刚入宫的时候被其余内侍诬陷,睿王的生母容妃曾救过他一命。容妃去后,赵明已爬上御前总管之位, 也因此不再和睿王往来。
结果避嫌都避了十几年了,没曾想他却在最近又和睿王府的人重新有了接触。
睿王刚在狱中遭人暗杀, 紧接着赵明便发狂弑君。这未免太过巧合, 而这一切最大的受益者是谁则不言而喻了。
可尽管如此,展城归却始终猜不透顾熹到底是用什么手段做到这一切的。
自重生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被人算计的感觉,着实不那么好受。
可惜眼下局势也没空让他继续不好受下去, 因着德元帝子嗣不多,是以守灵的重担便落在了他身上。
昔日巍峨辉煌的各处宫殿处处挂着白布,乍眼一看,倒比金陵的雪还要白。
孟安醉着人为展城归准备好了软垫,怕他半夜饿,还做了吃食给他备着。
临近出门时,又不放心地叮嘱道:“一会儿你过去的时候,可让李原千万别忘了拿东西。”
展城归身上披麻戴孝,不好做出格的动作,只拉了她的手放在掌心捏了捏,眼神柔和两分,温声道:“这些东西殿里都备着,你不必亲自动手的。”
虽说看见孟安醉为他洗手作羹汤他心底也是甜滋滋的,但念及她肩膀上的伤,还是不忍心更多些。
更何况孟安醉最近也轻松不到哪儿去,身份变了,住处仪制也得换过去,这些全是她和谢清绮一起在忙,他都看在眼里。
孟安醉按了按他肩头褶皱的地方,即使只是身着素服,这人举手投足间的贵气却还是那么惹眼,她退后一步,半真半假地道:“如今先帝刚去,你已成新皇,我自然得对你更好些。”
展城归“唔”了声:“所以你这是在安慰我?”
孟安醉笑了笑,瞥了神态如常的他一眼:“但你看起来似乎并不需要安慰……”
顿了顿,她又仿佛看不懂他似的,似笑非笑道:“毕竟我见你,可没有半分伤心的样子啊?”
展城归闻言,身子一僵,下意识想做出点情绪来,然转而见她探究的眼神,又稍显难堪地将心思收回了。
他垂下眼睫,心跳得很快,眸色却沉得深不见底:“可能是还未到伤心处吧。好了,我得走了,大臣们还在外头等着我呢。”
“嗯,去吧。”
直到展城归狼狈的身影消失不见,孟安醉才慢慢收回目光。
先太子去世时,他也如这般着一身素白锦服,只是那时他乌发高束,而今还未到弱冠之龄却已行冠礼。
再过十来日才刚到他十七岁的生辰,这个年纪的普通孩子本该不谙世事玩笑取乐,可他却义无反顾地背负起了朝代兴衰的职责,丝毫看不见怨言和仇恨,她在他身上所能看见的,只有滴水不漏的笑容和不动声色的侵略。
上辈子的展城归可做不到这样完美的应对,曾经那个稚嫩的少年分明那般冲动易燃。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为何越来越多说不通的地方?
孟安醉心思涌动,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守了几日的灵,待停灵期满,钦天监拟好了出殡吉日,这才由展城归亲自护送先帝棺椁前往帝陵安葬。
相比德元帝隆重的丧礼,死在狱中的睿王却是再也无人记起。
本就是死囚,再加上国丧期间,谢易无暇顾及,对他的死因更是漠不关心,天牢的狱卒便只好用麻布将他的尸体一裹丢至荒山野岭,从此尸骨无存。
丧礼过后,新帝登基,按祖训,理应大赦天下,是以刚被判流放的曹家也得以重新留在金陵。
曹肃感念展城归救命之恩,托了以前朝中好友的关系,冒着被杀头的风险毛遂自荐,表明了效忠之意。
无心插柳柳成荫,展城归看重了曹肃的取财之能,也乐得将他纳于麾下。
他深知家上上下下的身上已印下了官奴身份,即使免去了流放,可曹肃以后再想做什么大事那也是做不成的了。
再加上曹肃还有大一家子要养,除了拼死一搏,也无甚更好的路可走。
从另外一个层面上来说,王文宣、杨怀昭此等忠诚良将可遇不可求,而如今的朝堂上,多的反而是曹肃这种人,心有贪欲却行之有寸,自然也就更便于掌控和利用。
人有暗面,国亦有暗面,一些不得而为之事可并非卜兴言这等忠君为国却又不知变通的大臣能做的,曹肃之于他来说,也算是位良才。更何况曹皇后虽并非先太子生母,可因她膝下无子,从小便待先太子极好,先太子去后,也转为支持他,于公于私,他都应该帮曹家一把。
权衡好利弊,展城归立刻另下了道旨允此前被查封的凤阳酒楼重新开业,并同曹肃约定,若他能使酒楼起死回生,充盈国库,再入仕也并非难事。
处理完曹家的事情,展城归彼时已移居乾云宫,孟安醉也换了住处。
展城归还给这个离乾云宫最近的新住处赐了个名字,叫做永乐宫。
“又下雪了。”
展城归刚下了朝,出了奉天殿,入眼便是雪白一片,他伸手接住一捧雪花,李原撑着雪伞跟在他身后半步:“是啊,瞧着这天气,也是愈发地冷了,陛下可要添一件袄子?”
“不必。”当那刺骨的寒意触及手心时,展城归想到什么,眉头也立时皱了起来,“对了,东宫里栽着的那些葡萄藤受不得寒,可有好好为其护根?”
说罢,不待李原回答,他又折返了道:“罢了,还是朕亲自去看管吧。”
李原连忙撑着伞跟上:“陛下,您这几日忙得都没好好休息过,这些杂事……”
展城归脚步一顿,如冰刺般的目光扫向他,一瞧这眼神,李原瑟缩了下,没声儿了。
展城归重新往前走,声音里裹夹着刺骨风霜,叫人不寒而栗:“于朕来说,这不是杂事,下次再说错,你也就别跟在朕身边了。”
李原擦了擦额上冒出的冷汗,连忙点头称“是”。
说来李原觉得自个儿也挺冤,自从这位登基之后,那脾气是越来越令人捉摸不定,时不时无缘无故地黑脸也就罢了,偏生还老是喜欢恐吓人,叫他这小心肝儿动辄就一阵阵发颤。
要是从前在东宫,好歹还有太孙妃……现在已是皇后娘娘了,好歹皇后在总能哄得住这位。可近日来也不知这两人是怎么了,莫说见不着几次面,就算见着了那也是相对无言。
若只是如此那也罢了,偏生这位年轻的陛下精力颇好,每每批阅周折批到半夜才睡,折腾起自己来决不手软,叫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一个比一个难熬。
这般战战兢兢地想着,不一会儿便到了东宫。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去,发现院门竟是开着的,再往里瞧,那萧索的葡萄藤下卧着的人不正是这位陛下心心念念的皇后娘娘还能是谁。
李原眼尖地偷瞄了下展城归怔愣的神色,迅速将差点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了。
他识相地停在原地,将雪伞递了过去,再顺道为他们守住院门。
虽说已经迁了宫殿,但比起永乐宫,孟安醉还是更喜欢待在东宫。
一是因着葡萄藤在这里,二是永乐宫里人太多,那些个心思玲珑的宫侍们实在非她所能应付,索性得闲的时候她便去东宫待着,落得个耳根子清净。
不过自那日不甚愉快的谈话过后,孟安醉也没多少机会见到展城归。
说是两人在冷战,倒不如说展城归在躲着她,眼见他生辰越来越近,他却愣是没踏进过永乐宫一步。
孟安醉也没想主动找他,有些事若不弄清楚,她这心里始终有那么一根刺悬着。
只是她好不容易趁着宫侍们不注意躲在这东宫的葡萄园里喝点小酒,没曾想却被人抓了个正着。
同院门口那人四目相对片刻后,孟安醉放下手中的酒壶,讪讪道:“你怎么突然来了?”
展城归迟疑了下,还是缓缓走了进去。
为了方便,先前他特意令人在这边建了处小房子,里面都是养花养树等需要用到的工具,他从里头拿出一把剪刀和一个挎篮,而后朝她比了比,将雪伞遮在她头上:“天气冷了,我来给它们冬剪一下,免得消耗过大,把根耗死了,顺便弄点树叶砂石给它们保保暖。”
孟安醉略略觉得新奇:“还有这等讲究?”
“嗯,”他又拿出把剪刀,躲闪着眼神向她递过去,不小心吸了口寒气,连带着声音都带出一丝颤意,“……你要一起来吗?我教你。”
“好啊。”比起他的别扭,孟安醉显得坦然许多,她接过剪刀站起身来,扫了眼那些长得张牙舞爪的枝条,仿佛没事人一样,答应得十分爽快。
她越是这般混不在意,展城归心里反而越不好受,偏生这人像看不到似的,还当真扭头问他:“那这该怎么剪呢?”
“……”展城归心头憋着口闷气,但还是强自忍耐着同她讲解,“像这些多余的树叶、树干都要剪了,还有新长出来的枝条都不能要,一根长枝上保留两到三个芽点就够了……”
在展城归耐心详细的指导下,孟安醉很快把握了技巧:“原来这么简单啊。”
然而她刚准备跃跃欲试下手去剪,后面忽地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来握住了她手……上的剪刀。
孟安醉暗自挑了挑眉。
“不能剪在这里,应该剪在芽点、芽点……”
后面的话展城归重复了几遍都没能完整地说出来,因为孟安醉猝不及防地回头了。
她的发丝擦过他的嘴唇,裸露在外的脖颈有些许水珠儿,像渡了一层瓷釉,漾着粼粼的光泽。
心跳霎时漏了一拍。
“芽点什么?到底剪哪儿啊这么复杂?你倒是说话啊!”
孟安醉微微蹙起长眉,不满地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胸膛,转而又望着杂乱的枝条发愁。
鬼使神差般,展城归扔了伞,低下头去,冰凉的唇吻在那圈水珠儿上,下一瞬,又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尖舔了舔,直将那白瓷般的肌肤吮得殷红。同时他握住剪刀的手下移两寸,在那冒出来的芽点上方咔擦用力,枝条应声而断。
展城归喉结上下滚动了几圈,还不忘低哑着声回她:“剪这儿……”
孟安醉背脊一麻,反应过来后,她唇抿得平直,身子一侧就要推开他。
展城归眼疾手快,立时松开剪刀死死抱住了她的腰,紧得不留一丝缝隙。
下一瞬,他郁闷又委屈巴巴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
“阿醉,我错了,你别这样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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