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可不愿的?”
张刚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他将双手负在身后,笑意一敛,不怒自威,“太子妃诚心赏你,对普通人来说,这是天大的恩惠。”
孟安醉没说话,眼帘慢慢垂下。
张刚扫了眼整个酒肆,桑落和竹青正躲在暗处时不时往这边看,她们面上的担忧显而易见,于是他又笑了开来,“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得为你酒肆的伙计们想想吧?”
民与官争,向来没有好下场,哪怕嫉恶如仇的张刚也做不到在强权之下一碗水端平。
美曰其名心存大义,所以一个小人物的喜怒哀愁便上不得台面。
若她孑然一身倒也罢了,可她身有软肋,心负宿命,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拿捏住命脉。
张刚再次做出“请”的手势,孟安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眸阖上而后睁开,已呈一派冷静清明。
和桑落竹青简单交代几句后,她提步上了马车。
此行很可能会将上辈子的惨剧重新推向她所抗拒的正轨,可知晓这些又如何,如今的她……弱小得无法拒绝。
原来有些事并非她躲便能不发生,毕竟主动权从未掌握在她手上。
夜幕黑成一片,愈发衬得星星更加璀璨。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驶到了巍峨肃穆的宫门前。
张刚没跟着一起来,车夫向守门的侍卫出示了一块儿令牌,马车很快被放行。
上辈子孟安醉只进过皇宫一次。
远远的一眼,甚至根本未曾深入,那时她便知晓,这里不适合她。
被车夫带进东宫的路上,四处皆呈哀戚之色。
虽说太子的头七已过,但东宫还是笼罩在散不去的阴霾下,就连沿路巡逻的侍卫看起来都蔫蔫的,一派萎靡之相。
太子妃闺名谢清绮,已年过而立,但保养得十分不错,雍容端庄,她靠坐在鹿鹤同春锁子锦背垫上,衣着素净,柳眉紧蹙,眼下一片乌青。
“民女参见太子妃。”孟安醉上前行礼。
“起来吧。”谢清绮手一摆,“赐座。”
孟安醉犹豫了下,“民女站着回话就好。”
“坐。”谢清绮语气重了些,明显不耐。
孟安醉静静垂着头,还是没有动。
谢清绮见此,终于敛了神情,将目光定在孟安醉身上,细细端详。
座下女子腰缠流纨,身着劲装,黛眉如山峦,妙目世无双。
美的确是极美的,但她身上气质太过冷淡,丝毫没有年轻女子含苞待放的生机。
谢清绮沉声道:“为何不坐?”
孟安醉恭敬道:“区区草民得幸进宫,已是三生有幸,若再与太子妃同坐,民女惶恐。”
“你倒是拎得清,换做旁人,只怕早就攀附上了。”谢清绮似是疲惫得很,也没再强求,“罢了,本宫也不同你拐弯抹角,想必进宫时张府尹已同你说过,前些日子你随手所救的那名少年是太子殿下和本宫唯一的孩儿。”
孟安醉低头答话:“那时不知是皇孙殿下,多有冒犯还望太子妃恕罪。”
谢清绮摆摆手道:“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罪恩人。”顿了顿,她深深看了孟安醉一眼,话锋一转道,“我儿感念你的救命之恩,很想当面致谢,还望你成全他一片好意。”
孟安醉心头一紧,谢清绮又朝身后喊了声:“城归,出来吧。”
话音刚落,上方便传来一道独属于少年的清哑音,带着稚嫩又带着发育中的低沉。
“儿臣见过母妃。”
展城归从屏风后缓步走出,行至孟安醉身边,和她并肩站立。
“民女参见皇孙殿下。”
孟安醉也躬身行礼,顺势觑他一眼,他身上横七竖八的绷带已被拆除,着一身简单的素白锦服,乌发高束之下,少年干净精致的面容显露出来,整个人如同上好的璞玉,散发着温和矜贵的气息。
这不是孟安醉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展城归,但却是她第一次感觉到陌生。
当初那个总是阴沉偏执的少年忽然之间变得滴水不漏了起来,特别是他朝她看过来的时候,好似在不动声色地侵略着猎物,让人压根找不到突破的出口。
谢清绮见到展城归,脸上总算有了些笑容,“城归,你的恩人母妃给你找来了,有什么话想对她说便说吧。夜里有些凉,母妃先回内殿添件外衣。”说着便站起身来,在宫女的搀扶下离开了。
屋内只剩下两人,空气静谧而潮湿,包裹着他们跃动的心思。
这样的独处正和孟安醉的意。
她也很想知道展城归为何只凭那虚晃的一眼就记住了她。
“方才听太子妃说,召民女进宫是皇孙殿下之意?”孟安醉转过身同他相对,眼神带着细微的探究。
展城归微微一笑,爽快点头,“是。”
孟安醉意有所指道:“殿下真是好记性,过目不忘啊。”
展城归听懂了,却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脸,耳尖可疑地泛红,“当日选择姐姐的酒肆避难,本就是我思量过的。更何况姐姐的姿容……的确让人难以忘记。”
“……姐姐?”
孟安醉被这个称呼震得五内俱焚,“殿下莫不是叫错了?”
勿怪她如此失色,实在是上辈子展城归没有喊过她一次“姐姐”。
有次她心血来潮拿“姐姐”这个称呼逗他,他愤怒得将捧着的整坛酒都砸了,而后双目猩红,咬牙切齿地同她道:“你若是缺弟弟,我这便去街上抓几个年纪小的来满足你。阿醉,谁做你弟弟都行,但我绝不做。”
他从来只喊她阿醉,每次喝醉酒了更是一声接着一声地喊,带着无限缱绻的深意,困扰得她几近崩溃。
“没有叫错,我是真心想叫你姐姐的。”
展城归清哑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他甚至腼腆地笑了笑,“不知为何,见到姐姐的第一眼我便觉得十分亲切,所以擅作主张如此称呼,还望姐姐不要见怪。”
孟安醉干笑了声,“殿下与民女隔有云泥之别,这般称呼民女担当不起。”
“我说当得起你便当得起。”展城归脸上升起些后怕的恐慌,方才的幽深感忽然消融,多了些无助,“若非姐姐相救,只怕我也没命回来见母妃了。如此大恩,别说一句口头上的姐姐,便是要我母妃立刻认你做义女都是应当的。”
“……殿下别吓民女啊。”孟安醉满脸惊恐。
展城归眼窝深邃,单眼皮似流水向下而勾,双眼一弯起来便明亮如星,“我就知道你也觉得直接喊你姐姐更好。”
孟安醉:“……”
她怎么有种被套路的感觉?
不过转念一想,比起当义女,喊声姐姐的确让人更容易接受些。
更何况,有了上辈子的对比,她打心底觉得若展城归将她当做姐姐的话,那便说明他和她之间的关系不会往危险那面发展。
这让她稍微好受了些。
梳理好心情后,孟安醉想到方才未问出口的疑惑,适时提道:“对了,民女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殿下。”
“姐姐请说。”
“安仁街虽不是闹市,但店铺也有好几家,殿下当日逃难,为何会选择进民女的酒肆?”
展城归闻言,侧了侧身子,血脉交缠的挺直脖颈像皎月一样白,他透过大开的殿门,眼神看得很远,“因为那日只有姐姐一家店关了门。”
孟安醉不解,展城归又道:“那时天色虽早,但开了门的店铺来往行人总会多看两眼,向他们求助容易暴露行踪。姐姐的酒肆位置隐蔽,恰好看起来店内又似乎无人,所以……”
“所以你就把大门踹了?”孟安醉冷冷接过他的话。
他唇角抿了抿,歉意道:“正是因着对姐姐心中有愧,才请求母妃召姐姐进宫答谢。但凡我有的,但愿我能给的,姐姐但提无妨。”
“皇孙殿下真大方。”
孟安醉双手拢在袖中,略带深意地看着他:“您若真心想谢民女,那便让民女即刻出宫去吧。”
外头照明的灯盏忽暗忽灭,朔月弯弯,如拉满了的弓弦,在黑夜里朦胧不清。
展城归不甘心地问:“姐姐当真什么都不要?”
“是。”她语气坚定,“还望殿下海涵。”
“好吧。”
他失望地叹了口气,“我这便去叫母妃来送姐姐出宫。”
孟安醉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目送展城归出去。
这般看起来,展城归两世的性格截然不同,甚至还变得好说话许多。
没了那些晦暗心思的催化,原来少年竟是这般温润有礼。
她百无聊赖等在殿内。
空气静谧,恍若针落有声,是以那声声冲破云霄般的尖叫便显得异常刺耳。
“刺客!有刺客!皇孙殿下遇刺了!”
孟安醉猛地抬头,不假思索,施展轻功循声奔了出去,不过眨眼功夫便到了引发混乱的庭院。
展城归被一群黑衣人围着,肩膀上已中了一剑,模样狼狈不堪。东宫的侍卫正在和他们缠斗,奈何根本比不上训练有素的刺客,再加上本就行为松懈,是以很快不敌。
孟安醉嘴角抽了抽,觉得自己的运气简直不要太好。
紧接着,谢清绮也在侍卫的拥护下从寝殿赶了出来,看见刺客前后夹击展城归,一时间被吓得肝胆欲裂:“城归——”
饶是谢清绮几乎喊破了喉咙,但周围的侍卫仍是窝囊得冲不上去。
眼看展城归虚弱的身躯已经无力再敌,那剑就要落在他身上,孟安醉用舌尖顶了顶后糟牙,心一横,从周围的侍卫手中夺了一把刀,以凌云之姿,踏风而过,将数名刺客的攻击瞬间挡在了自己身前。
有了孟安醉的加入,局面立时被扭转。
那些刺客招招致命,但她手中的刀更快。
她抽空回头去确认展城归的伤势,黯淡月光下,少年面容隽朗,白衣上满是血。他似乎刚从死里逃生中缓回神,颤颤巍巍睁开长眸,两手无意识攀过来,紧抓着她腰身,惊魂未定喊了声:“姐姐,你来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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