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这些天,孟安醉开始全心投入到新酒的酿造中。
酿造金陵醉的工序马虎不得,酒曲的选择尤为重要。曲粗则酒辣,曲细则甘甜,但金陵醉讲究的是“有粗有细,初尝甜美,入喉劲辣”,稍不注意味道便有异,是以最难把握。
她每日五更初便得起来酿造,否则待太阳出来,酒便失了精度。
再加上评酒大会正值三月三上巳节,当天来品酒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她得准备足量才行,因此忙得日夜颠倒不可开交,同展城归打照面的次数都很少。
当她终于得空从酿造房出来,却发现外头的天地已是大不同。
展城归短短时间便将整个酒肆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待客有礼,手脚麻利,从感官上来看,酒肆有了质的提升。
虽未夸张地日日客满,但好在总算不至于入不敷出了。
桑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连一向不善言辞的竹青,嘴上都会时不时夸赞他几句。
孟安醉不得不再次感叹。
这人同上辈子比起来,的确是可爱太多。
酒客们磕着花生米、吃着酱牛肉,在美酒的催化下尤其容易高谈阔论几句。
近日他们说得最多的,还是皇宫发生的那点子事。
“你可知道如今皇孙殿下已被连夜送出宫去了?说是受伤太重,必须要精心调养,没个一年半载不会再回去,这皇宫里呀,要变天了。”一名络腮胡大汉抛起花生米用嘴接住,为了凸显神秘感,和瘦高个同伴说话时,还特地压低了声音。
瘦高个果真被这些个皇室秘闻勾起了兴趣,“你哪里听说的?靠谱吗?”
“我有亲戚在睿王府当差,当然靠谱了!”大汉得意道,“睿亲王得知消息后,当即大发雷霆,暗中派了不少人马出去寻。”
瘦高个不解道:“你亲戚在睿王府当差,怎会对皇孙殿下的消息知道得那么清楚呢?”
络腮胡瞪他一眼,无语道:“说你是猪脑子都抬举你了……罢了,同你明说也无妨,”他凑近他耳边,“我亲戚说睿亲王早就开始私训府兵,就等咱们皇上驾崩,然后……”他桀桀笑了两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这些人说话的声音固然低,但对于内力深厚的人来说,却如响耳边。
孟安醉倚在堂门后,扭头往进来装酱牛肉的展城归看去,“人家睿王为了找你,将整个大周几乎翻了个面,你倒好,就这样大喇喇明晃晃地跑堂,就不怕睿王的人找上门来了?”
展城归轻飘飘看她一眼,继续往里走,“不是有姐姐在么,我有什么好怕的?”
孟安醉:“……”
她追上去,从坛子里捻了块儿牛肉来吃,含糊不清道:“我没你想得那么无敌。”
展城归索性装了一整盘酱牛肉给她,“没事,逆境靠你,绝境靠我。”
“靠你?”孟安醉眼神鄙夷,“靠你这瘦不拉几的样子?”
“这不是瘦,”展城归拧起眉,义正言辞地纠正她,“我这是在长高。”
孟安醉拿手在两人头顶比了比,她身形本就高挑,展城归虽也不矮,但在她面前,也只将将高出了半个头而已。
若她没记错的话,待展城归长到弱冠之龄,她刚好可以到他下巴。
“唔,好像是还能长。”
她随口说着,捏着拿过酱牛肉的手指状似不经意地往下滑。
展城归眉眼一低,立时察觉到她的意图,在她的手指擦捻上他腰间的围裙前,精准无误地拦截住她的手腕。
今日她穿了件齐腰襦裙,手一抬,袖子便滑至手肘处,他干燥的掌下触到一片温热的软绵,手差点就不受控制收紧。
与她久违的肢体触碰,叫他心中压抑许久的猛兽在钢牢里狠狠叫嚣,恨不得即刻破笼而出,将她揉进自己的怀里。
热气在四周涌动,抬起眼来,她如临大敌的目光仿佛当头朝他泼了盆冷水。
他暗暗咬紧牙关,拼了命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行……现在还不行。
片刻后,那些诡动心思,终究被压了下去。
展城归仿佛没看到她脸上的惊愕,自然而然地从怀里掏出一条勾了金线的藏青色手巾,将孟安醉沾着油星的葱白手指一根根细细地擦拭干净了。
他动作认真,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宝物,手掌心温度滚烫,她被握住的手腕泛起了一圈红,连带着耳尖都开始发烫。
孟安醉轻咳一声,猛地抽回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干巴巴地嗤了一句:“穷讲究。”
“围裙上污渍多,不干净。”
展城归完全不似她的尴尬,那一本正经的神色愣是将方才略显暧昧的举动变得十分顺理成章。
外头有客人喊,展城归应声而出,独留孟安醉一人站在原地莫名觉得心头不是滋味。
她用力捻了捻手指,想把那股酥麻的触感搓掉,结果却是徒劳,反倒让那盘酱牛肉都变得不再美味。
她撇了撇嘴,将盘子放到一边,刚想离开,竹青正好撩帘进来,狐疑看她一眼,“掌柜的,你怎么在这儿?”
“额……刚好饿了。”孟安醉指着酱牛肉向她示意。
“我刚想去酿酒房找你呢,没想到你自个儿出来了。”
“找我何事?”
竹青道:“明日就到休沐日了,我和桑落得回家两日,特来提前同你知会一声。”
孟安醉点点头,“该休就休吧,代我问候伯父伯母。”
因着桑落竹青并非同她这般是无家可归之人,是以孟安醉特意在每月中旬安排了两日休沐,让她们有时间也能回去同家人团聚。
次日,没了桑落的唢呐音,孟安醉总算能偷闲片刻睡个懒觉。
待她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洗漱后她在二楼晃了一圈,却没见到展城归的身影。这两日酒肆不开门,她还以为他也会好好休息一下呢。
正想着,楼下传来一串轻快的脚步声,她弯腰从栏杆往下看,展城归正端着几个碗从厨房走出来。
见到她,他眼睛笑成了两道月牙,“姐姐,你起床啦?我刚好做了早膳,你吃吗?”
“都是你做的?”
孟安醉手腕一翻,脚尖点在栏杆上,直接飞身下楼稳稳落地。
她扫了圈呈上桌的几样食物,虽然都是他们平时吃的,但出自展城归之手,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嗯,今日没活儿干,又习惯醒早,就想着尝试一下,我还是第一次做呢。”
展城归双手撑在桌子上,捧着两颊眼巴巴瞅着她,“姐姐,你尝一口试试?”
刚睡饱起床就有吃的等着她,孟安醉心情大好,拿筷子串起一个包子,“那我就尝尝。”
串起来的时候满面春风,吃进嘴里她却发现,这味道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包子皮是死的,馅儿全她娘的是肥肉,佐料都还没拌匀。
忍着吐出来的冲动,孟安醉默默喝了一口南瓜粥。
本以为包子的味道应该是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了,没想到,她完全低估了展城归的想象力。
世上竟会有人在甜腻腻的南瓜粥里放盐放油……
呕……
孟安醉有些忍不住了,脸跟榨菜一个颜色,“这谁教你这么做的?桑落还是竹青?”
“做法不对么?”展城归无辜地眨了眨眼,端起她喝过的那碗粥就要往嘴边凑。
“别——”
孟安醉眼疾手快制止了他,勉强道:“我今日不太想喝粥了。”
“你做包子的时候应当还剩了面吧?”她秉承着不打击孩子自尊心的精神,将他一把拉起,往厨房走去,“走,咱们做饺子吃。”
店里没雇厨子,下酒菜由孟安醉写了做法交给桑落提前做好即可,平日的伙食也都是桑落竹青轮流负责,是以孟安醉并没有什么机会下厨,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
今日那两人都不在,她总不能带展城归去外头下馆子,为了自己的口福,只得亲自动手了。
孟安醉调好馅,正准备擀饺子皮,展城归那颗毛茸茸的脑袋便从她胳膊肘后冒了出来,“姐姐,你可以教我擀面皮吗?我觉得这个好有趣,学会了我明日再做给你吃。”
孟安醉瞬间呆滞,“……你明日还要做?”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当然了,我是你店里的伙计,哪有伙计歇着,让掌柜干活的道理?”
“你又不是真的伙计。”
“那你就把我当成真的。”他坚持道,“至少在回宫前,我就是你店里很普通的伙计。”
“你犯不着这样……”
她还欲再说,展城归却忽然提高声音,单眼皮撑出皱褶,一字一句道:“这是我自愿的。”
闻言,孟安醉擀面皮的手一顿,扭头盯着他,脸上倏地带了些冷意,警惕道:“你自愿个什么劲儿?嗯?”
展城归有些不知所措,眼里顷刻升起雾气,眼尾发烫,湿红一片,“姐姐,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冷着脸没说话,心里却暗斥自己如此大意。被他先前乖巧的模样所蒙蔽,竟忘了他上辈子偏执的心性,不知不觉又让他逾越了。
展城归用骨节分明的手指勾了勾她的衣袖,讨好似的笑:“我下次不说这样的话了,姐姐你不要生气。”
孟安醉眉毛挑了挑,显然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默然片刻,展城归暗暗收紧五指,脸色微白,但不过一瞬,他又换了副神情,薄唇轻抿了下,微微张开,声音低得仿佛从尘埃里传来,“那我跟姐姐说实话好了……其实我想学这些,都是为了回宫后能做给一个人吃,她不太喜欢宫里那些吃食。”
孟安醉歪了歪头,捕捉到一个关键词:“她?”
“嗯,我恋慕一个姑娘,很久很久了。”他垂着头,看不清神色,“我怕她在宫中生活闷,所以想学点这些家常小菜亲手做给她吃,讨她欢心,她一欢喜说不定便能早些同意嫁予我。”
他有喜欢的人了,还是宫里的姑娘!
这个认知让孟安醉顿时兴奋得血液都沸腾起来。
她不清楚为何这辈子展城归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性格脾性便也罢了,他居然还在遇见她之前提前喜欢上了别人!
想不通,她只好将这一切都归结为重生所引发的错乱。
目前看来,这样的错乱是她乐于看到的。
“啧,早说是为了姑娘嘛。”
孟安醉紧绷的神情霎时放松,她将擀面杖往展城归手里一放,“来,我现在就教你,以后还想学什么做给她,都可以找我。”
听到这话,展城归接过擀面杖在砧板上滚了滚,指尖泛着青白,许久才应声:“好。”
“不是这样的,你动作别这么僵硬,面都被你弄碎了。”孟安醉看不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低点头。”
展城归将膝盖弯了弯,半蹲在灶台前,孟安醉从身后半包围了他,而后伸手覆上擀面杖的两端,手把手纠正他的力道,然后问:“会了吗?”
“有点难。”
孟安醉嫌弃点评:“你太笨了。”
“嗯,”展城归感受着来自她身上的温热酒香,方才的满腔难受瞬间被安抚,他面不改色道,“那姐姐再多教我几次罢。”
等两人将饺子煮好,孟安醉肚子已饿得咕咕叫,一枚热腾腾的饺子下肚,她终于满足地叹息一声:“实乃人间美味。”
展城归随后而至,他不动声色看了眼饭桌上先前那些冷掉的早膳失败品,唇边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不枉他热了又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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