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下时间飞逝如梭,很快三月三便到了。
上巳节这日,采江畔旁,王孙贵女,踏青玩赏,临水取卵,曲水流觞,或买酒饮于水滨,或浴足洗病创以禊祓不祥。
评酒大会的地点就设在采江畔附近,还未开始周遭便累足骈肩,聚集多人。
因着有官府派来的点检所监官坐镇,还算秩序良好。
两根大竹竿挑起三丈高的白布,上面写着“金陵评酒大会,今日开沽评酒”的字样。各家酒店都设有自己的桌位,排排酒桌密密麻麻围了三圈,上面按顺序摆着拇指大的“一口杯”,意为一口即净。
孟安醉的酒肆规模不大,位置被安排得比较靠后。饶是如此,她仍然不可避免地成了全场最受瞩目的掌柜。
来参加评酒大会的掌柜几乎是清一色的男子,偶有一些女掌柜也都是半老徐娘,唯有孟安醉,青葱之年,未嫁之身,绰约多姿,一枝独秀,惹得周遭不少猥琐之人垂涎,口哨声四起,也有一些女子看不上孟安醉,觉得她抛头露面有伤风化,正叽叽喳喳讨论。
各种各样的目光不加掩饰,孟安醉嫌恶地皱了皱眉。
今日只有桑落和竹青跟着来了,这样举国欢庆的场合,展城归不太方便露面,遂独自留在了酒肆。
好在没过太久,两挂鞭炮一响,便有点妆戴翠的歌舞姬上台去表演,执鼓捧瑟,红袖招招。
揭幕完毕,点检所监官领着众人拜过了酒神,大会主持高声念了段词后,开始介绍评酒规则:“今年的评酒大会同往年一样,官府鼓励大家创新,得票最高者,今年朝廷的贡酒名单里便少不了他的名字!”
话音刚落,场下一片欢呼。
若自家的酒能入了宫中贵人们的眼,那就是名利双收,是以众掌柜霎时都沸腾了起来。
锣鼓一敲,大会主持朗声道:“二十名评审们就位。我宣布,评酒大会正式开始!”
据说为了保证公平性,这二十名评审中有十五名都是在先前报名的百来号评酒人里抓阄抓出来的,来自各个阶层的人都有;还有五名是官府请来的酒中好手,颇有名望。
首先进行的是第一轮评酒,各家的好酒都斟满了杯,经着日光一晒,闪得直晃眼。
评审们走动起来,一杯接着一杯往嘴里砸吧砸吧地抿,遇到辣喉的烈酒龇牙咧嘴,遇到醇香的清酒又面露陶醉。
众掌柜紧张捏拳,就连围观的人群都屏息凝神静静地瞧。
孟安醉对结果倒不甚在意,她先前所引发的讨论便已算提了自家酒肆的知名度。
能稍微让生意好那么一点点,她就满足了,当真门庭若市,她还嫌麻烦。
第一轮的评选结果很快出来,结果却令人出乎意料——凤阳酒楼以十九票高居第一,令其余酒店望尘莫及。
周遭不明所以的群众纷纷向凤阳酒楼的王掌柜道贺,王掌柜回着礼,脸都笑开了花。
但其他掌柜脸色却都不好看起来。
按理说二十名评审,喜好不尽相同,偏偏其中十九人都选择了凤阳酒楼的酒,众掌柜心里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看着王掌柜和那点检所监官之间眉来眼去,又不得不吞下这口气。
一时间,方才的高昂气氛又消沉起来。
孟安醉啧了声,看向唯一没有对凤阳酒楼妥协的那名青年评审,青年约莫二十上下,着一身粗布麻袍,五官端正,身材高大,气宇轩昂。
注意到他也不仅如此,还因着他将手中的那一票投给了沉醉酒肆。
那青年表情愤愤,眼见不公,举起手正欲说些什么。
孟安醉看出他的意图,立时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拉至一旁,沉声阻拦道:“公子,不可。”
青年看见她,不由一愣,“你是沉醉酒肆的掌柜。”
孟安醉点点头,低声道:“公子可是想揭发凤阳酒楼的猫腻?”
“正是。”
青年表情严肃,义正言辞道:“他们既然搞了这个评酒大会,那就得按规矩来,暗中使些歪门邪道算什么本事!掌柜的,不瞒你说,在评酒大会开始前,凤阳酒楼的人便差人来打点我们这些评审了,本以为这些评审拿着官府的赏钱都会好好办事,谁知他们两边的便宜竟都想占!”
孟安醉闻言,再次认真打量了他一眼。
他眉毛高挺,眼睛十分大,一激动就显得凶,但偏偏配在一张圆脸上,这便降低了他整张脸的攻击性,看起来略有些铁憨憨的气质。
孟安醉道:“公子,你不是金陵本地人吧?”
青年朝她拱了拱手,“掌柜的真是目光如炬,我的确不是金陵人,初至金陵,便遇上了评酒大会。告示上说来当这个评审能得不少银子,恰逢在下盘缠用尽,所以……”他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
“原来如此。”孟安醉恍然道,“看在你颇有眼光选了我家酒的份儿上,我劝你一句,既是外地人,那这些事你便更该少管了。”
“掌柜的何出此言?”
青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行走江湖,路见不平理应拔刀相助,今日这不公之事既叫我遇见了,哪有撒手不管的道理?”
孟安醉暗暗翻了个白眼,纠正道:“你看清楚了,这里是金陵,是帝都,不是江湖。”
“对我来说,这没什么不同。”青年抿了下唇,神情很是认真,“方才我喝过掌柜家的酒,不论是甘醇度、香度,还是口感、后劲,都明显比那什么凤阳酒楼的高出不知多少倍,我相信大部分人也会这般觉得。这可关乎各家酒肆的名利,为何没有一人敢站出来发声呢?”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们管不了么。
商贿赂官,官保护商,其中的巨大利益链岂是普通百姓能站出来揭发的?
只怕话还未说全,人便不知不觉没了。
这些话孟安醉当然不会同一个陌生人说,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只好皱眉瞪他一眼,“你这人,怎么这么轴呢?算了,随你便吧,我话已至此,你爱听不听。”
孟安醉欲退回到座位上,青年眉间一急,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在她转身前,凑近她耳边,咬牙道:“掌柜的就等着瞧吧,我会让这场评酒大会变得公平的!”
说完,敲锣声响,第二轮评酒开始,大家各就各位。
那青年却忽然往台子中间走去,大会主持见状,立刻呵斥道:“那边的大个子,你还评不评?要评就回你的位置等待,不评就滚蛋!”
“要评!”
青年连忙应声,在大会主持身旁站定,像一棵挺直的白杨,他朝众人道:“但在评之前,我想再提一个建议!现在的评选方式,未免有失偏颇——”
“去去去!”
大会主持一听话头不对,迅速推搡了他一把,想将他推下台,谁知那青年竟纹丝不动,主持不由变得气急败坏,怒道:“哪儿来的泼皮,谁准你上台说话的?赶紧滚下去!”
青年管也不管他,继续朗声道:“咱们这些评审或多或少都认识些酒店掌柜,评选时难免会看几分人情,我建议将众位掌柜的酒桌顺序打乱,用甲乙丙丁代替标号,然后把桌上贴的名字盖在红布之下,这样单凭肉眼的话,谁也不知道喝的是谁家的酒,只有选完后掀开红布才可揭晓答案。”
此话一出,周遭围观的人群也觉得可行,于是纷纷附和;有人当了出头鸟,众酒店掌柜也满面欢喜,连声附议。
只有孟安醉,一个人扶额长叹。
有官府的人在,凤阳酒楼尚且明目张胆地行贿评审,更别说那点检所监官还是一丘之貉。他们如此有恃无恐,不过是因为背后有睿王撑腰。
对应的,睿王敢同太子叫板,甚至派刺客在东宫行刺,他仰仗的也不仅仅是朝廷里罗织密网的党羽,还有遍布天下的盐酒产业。
源源不断的经济来源是他野心勃勃觊觎皇位的底气。
那青年这么一闹,反而将他自己置于了危险境地。
大会主持见场面失控,只好去请示在一旁坐镇的点检所监官,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主持退回来时,眼神已狠了几分。他重新敲响了锣鼓,勉为其难道:“那就按照这位大个子兄弟说的,蒙上名字,调换酒桌!”
青年见自己的提议被采纳,高兴地朝孟安醉投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孟安醉面无表情地别开眼,不再看他。
酒桌很快重新摆好,众掌柜都站在一起,等待评审们第二轮评酒。
这回票数分比均匀了许多,得票最高的是亥字号。
再揭开红布一看,亥字号桌贴的正是“沉醉酒肆”几个大字。
好巧不巧,第三轮亦是。
全部评选结束,大会主持扯着嗓子宣布:“今年评酒大会的获胜者是——沉醉酒肆!”
围观的人群发自内心欢呼起来,众掌柜也纷纷向孟安醉道贺。
只凤阳酒楼的王掌柜在甩手离去之前,不屑地哼了声:“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那青年评完酒,也跑到孟安醉身边,嘴角上扬,眼里的笑意止不住,“怎么样?我做到了!”
孟安醉头也不抬,和桑落竹青一起收拾东西,准备将剩余的酒都送至采江畔前,售以曲水流觞之用。
“问你呢。”他用手肘捅了捅孟安醉的肩膀。
孟安醉问:“你很沾沾自喜?”
青年不解道:“做了一件好事,我不应该开心吗?”
“的确是在做好事。”孟安醉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那你想要我回答什么?”
“……”青年被问住,呐呐说不出话来。
对哦,为什么他非要来问她?
他绞尽脑汁想了半晌,都没想出自己这般诡异行径是因着什么,再抬眼,却不小心看见孟安醉的眼神,挠挠头,疑惑道:“你为何像看死人一样看我?”
孟安醉收回目光,浅笑,“不死也差不多了。”
青年还未领略到她的意思,突然间,还未散去的人群便再次骚动,大家被迫齐刷刷让出了一条道。
一列官兵忽地冲了出来,将孟安醉几人团团围住后,“唰”的一下,半截刀出鞘。
只见方才坐镇的点检所监官,在官兵后头走了出来,就连凤阳酒楼的王掌柜也在。
那监官冷眼扫了一眼青年,眼中闪过阴狠。
孟安醉见到这阵仗,心下了然。
看吧,做好事的报应来了。
她早已看出那傻大个青年有武功在身,是以识相地往旁边退开,迅速同他撇开关系,拱手行礼道:“大人既要办事,民女便先退下了。”
那监官闻言,冷哼一声,打了个手势,却是指着孟安醉呵斥出声:“将此刁民给本官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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