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熹听得这话,竟是一笑而过,扬眉道:“我不信。”
也只有在孟安醉面前,他的表情才会这么丰富。
“是真的。”
孟安醉看着他,面色十分冷静,“你的复仇之路,我陪不了了。”
顾熹喝茶的手一顿,笑意僵住,看了她半晌,目光里的锐利毫不掩饰,他这才发现,她身上有些地方的确不太一样了。
以前她的眼睛里有东西,可现在那里空空的,如一潭死水,看不到任何波澜。
“总该有原因吧,”顾熹指尖轻颤了下,勉强道,“你同意在金陵开酒肆的时候,不还好好的?是你说要帮我的,是你说绝不背叛我的。”
孟安醉的神色看起来异常疲累,但她还是一字一句道:“抱歉,我现在不乐意帮你了。”
“等等,你让我捋捋思绪……”
顾熹抬手撑着太阳穴揉了揉,他很少会手足无措,但现在,这种惊慌的情绪牢牢把控着他整个人,她的态度太过决绝,这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
茶水晃得不成样子,险些撒了,他不得不放下,认真思索起来。
怎么就陪不了了呢?
她陪了他七年,从雁来峰随他下山,到为他留在金陵,为他开了酒肆,怎么突然,就陪不了了?
孟安醉看着他难得迷茫的模样,心里却愈发透亮起来。
无怪乎他会这般惊愕,毕竟她曾经,也以为自己会像一个勇往无前的冲锋者一般,在他指明的方向里,为之冲锋陷阵,尽诚竭节。
十岁那年,怪人师父不知从哪儿将顾熹带了回来。
他只比她大三岁,却比她高了很多,大约因着身负血海深仇,他每天都很不开心,整个人像只刺猬,遇谁扎谁,上山半年,他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虽然他们都不理对方,但她却知道,他们是互相敬佩着彼此,想要靠近彼此的。
他们练武的进度不相上下,但顾熹读书却比她刻苦多了,他写得一手苍劲有力的好字,会背一篇篇又长又晦涩的策论,随意分析的见解还总被师父夸赞。而她就不行,书看久了就容易犯困。
不过她也有比他强的地方,师父好酒,大多自酿,她学得很快,同时天生海量,她还可以将极苦的药面不改色地一口干,但顾熹却尤其不喜欢喝药,不仅如此,他还是个一杯倒。
他同她第一次说话,便是因为顾熹喝醉了。
他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那身刺都被收了起来,长手长脚都蜷缩成小小一团,像松鼠一样。
她上前扶起他,他便倒在她不宽却温热的肩膀上,仰头看着她,嘟哝着问:“安安……我都看见了,你明明对我那么好,为什么就是不和我讲话?”
他脖颈修长,像一株绽放的白玉兰,在风中颤抖着,于是她吸着气,轻轻伸手抱住了他,他的身体是滚烫的,所以她确认了,那句亲昵的“安安”,也是真实的。
她曾经以为她、顾熹、师父,他们三个人会一直在雁来峰生活一辈子,直到顾熹得知德元帝病重,睿王权势滔天。
这代表着,他复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顾熹再也按捺不住,他不顾师父的阻拦,坚持要下山。
她心中不舍他走,于是偷偷跟着他一起下了雁来峰。
她看着他几经波折后投入了睿王门下,那是她不能再跟的地方,于是她只好回到孟府。
陈氏忌惮她,害怕她同孟丽姝争,拼了命都要将她赶走。
偌大金陵,她再一次无家可归。
是顾熹从风雪中赶来找到了她,而后握紧了她的手。
那时她是真的心甘情愿地想要追随他,所以听他所言,在金陵城里开了一家酒肆,替他网罗人才,随他差遣。
她盼着他放下仇恨同她归隐的那一日,可在权力和仇恨的洪流冲击里,她盼来的却是他渐渐与她背道而驰。
她无条件付出了所有的忠诚,他却带着她走偏了方向。
不择手段想要整个大周生灵涂炭的他,和不服怪人师父的教训,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不过是为了讨个公道”的顾熹慢慢重叠,孟安醉说不清心里是痛惜还是别的什么感觉,所以沉默很久后,她问他:“顾熹,你还记得你下山是为了做什么吗?”
“当然记得。”顾熹立刻回答。
“是什么?”
他冷声道:“亲手杀了德元帝,让展氏付出代价!”
茶叶浮在水面,随着环境的起伏,没有方向地游荡,孟安醉抿了抿唇,轻声问:“那你想过这条路上,会殃及多少无辜之人么?”
顾熹还当她要问什么,闻言,轻舒口气道:“不会的,如今德元帝在位,百姓怨声载道,那位置早就该换人了。”他伸手握住她的手,高兴道,“这一切我都谋划好了,待展氏气数已尽,我便拥立有德之人为帝。做完这一切,我们就一起回雁来峰,承欢师父膝下,还跟以前一样,你说可好?”
孟安醉不动声色抽出手,静静看着他,“若你做不到呢?”
“不可能。”
顾熹说得斩钉截铁,末了,又埋怨道:“你今晚怎么了?你不该这般质疑我的,明明在雁来峰上,你说过会支持我的所有决定,怎么一下山你就变了?安安,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遇着别的什么男子了?”
见他刻意转移话题,孟安醉极浅淡地笑了笑,只是那笑看起来实在不想是笑。
顾熹看着,嘴唇张了张,刚想说什么,便听孟安醉忽然道:“你同王掌柜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拿纸笔来吧,酒方我现在就写给你,就当谢谢你救了桑落和竹青。”
“我说了,你我之前不必言谢。”他神情带了些烦躁,坐在那里没动,见孟安醉欲自己去寻,又只好道,“罢了,我找给你。”
片刻后,孟安醉将写好的方子递给他,而后想起什么,又问:“你明知我躲在暗室里,为何还要故意透露点检所与凤阳酒楼的账本给我?”
顾熹还没从她突然疏离的态度中缓过来,闻言,略带憋屈地轻轻瞪她一眼,冷哼答道:“评酒大会上的事,我都听说了,既然那点检所监官喜欢仗势欺人,那就得做好被关门打狗的觉悟。你拿着账本去府尹衙门举报,张刚张大人会受理的,他最恨贪污漏税。”
孟安醉淡淡问:“你何不直接去?”
顾熹无奈地摆了摆手,“安安,你知晓的,我如今还在睿王手下谋事,明目张胆地做这些终究不方便。”
他的眼睛很漂亮,卸去伪装之后深邃又坚毅,孟安醉默默看着,轻轻地说:“既然不方便,那以后这样的事就别再做了吧。”
顾熹愣了愣,道:“我愿意为你做。”
“你还不明白吗?”
确定了一些事后,孟安醉的内心越来越平静,她迎上他惊愕的目光,一字一句道:“顾熹,我不欠你什么,日后也不想再欠你的。”
她一下子站起身来,顾熹慌忙拉住了她的手,这回没等她挣脱,反倒是他先松手,赶在她的脚步前,起身往外走,“安安,今晚我便当你在胡言乱语,送你们回去的马车就在楼下,等这段日子忙过了,我再去酒肆找你……”
他离去的背影异常匆忙,连脚步都是虚浮的,孟安醉收回目光,无声地叹了口气。
夜色愈发浓深,展城归站在凤阳酒楼不远处,一身黑衣仿佛和这天地墨色融在了一起。
虽然先前他口头上跟孟安醉说回去等她,但顾熹的出现,让他实在没能挪得动脚步。
伞只遮了他半边身子,为了护着怀里的账本,而另一只手臂则任起袒露在雨中,他需要这些凉意让自己清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凤阳酒楼门前终于有两辆马车驶了过来,然后展城归便看见顾熹面色铁青地从酒楼里走了出来,同后头的车夫吩咐了几句话后,他便上了前头那辆马车。
展城归默然看着,一瞬之间,整个五感都重新活了过来,他试着甩了甩早已冻僵的手臂,感觉到一阵刺痛,但他浑不在意,啧了声,心情极好地转身往夜色中走去。
孟安醉驾着马车回酒肆时,正好是四更,更夫敲着梆子,一慢四快。
一抬头,清冷的夜空黑沉沉的,星光都被遮在了云后。
因着雨,潮湿的泥土味扑鼻而来,她已极小心地护着了,灯笼还是在风雨的吹打下慢慢熄灭,瞬间伸手不见五指。
她皱了下眉叹口气,只得从马车上下来,准备等眼睛适应了黑夜后,再摸索往前。
孟安醉小心走了几步,约莫着快到酒肆了。
然后她便看见不远处亮起了一束灯,寂静的夜晚里,有人正撑伞提灯向她走来,那澄明的光渐渐铺满了归家的路。
“姐姐,我来接你回家!”少年的声音清哑雀跃,划破长街。
不知怎么的,孟安醉看着那人冻得微微发红的脸,在绵绵春雨里,突然觉得,这夜有种别样的温柔。
于是她下意识弯了弯唇,轻轻应声。
“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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