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落竹青的伤养了大个半月, 沉醉酒肆也就大半个月没有开门。
好在往日那些酒客都以为酒肆先前在评酒大会上惹了麻烦, 正受官府的管制中,并没有前来打扰,是以整个酒肆霎时清净不少。
展城归也终于买回了葡萄藤, 请教了不少师傅才学会怎么种植养护, 饶有兴趣地日日都在院子里捣鼓。
孟安醉明里暗里问过他许多次当日在孟府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只说孟府之人以后都不会来找麻烦了。
与此同时, 宫里传来消息,说是睿王当众在朝堂上叱责户部办事不利,任由下属仗势欺人,户部尚书为了保住乌纱帽, 不得不将点检所拉来做挡箭牌。
这之后不过半日, 大街小巷便立刻贴满了点检所的处罚告示, 什么滥用职权、徇私枉法、贪污纳垢的罪名一股脑都给按在了头上。
听得这消息,孟安醉嗑着瓜子,百无聊赖地同展城归聊着局势, “你说睿王和户部唱这一出戏是为着什么?”
展城归将剥好的瓜子都装在一个小碗里,而后推给了孟安醉, 这才接过话头道:“应当是账本失窃一事被那王掌柜发现了, 王掌柜怕睿王怪罪,所以主动告知了,而睿王亦不想惹祸上身,干脆借故直接将点检所连根拔起。这样, 不论账本在谁手上,都同他没有关系了。”
“可那晚王掌柜不是说那账本没多大影响吗?”孟安醉抓了一把瓜子仁扔嘴里,疑惑问道。
展城归见她吃得香,唇角勾了勾,又剥了起来,“话虽如此,但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若是被御史台抓到把柄,难免惹一身骚,以他狠辣的性子,只怕宁可错杀,也是不肯放过的。”
孟安醉点点头,而后想到什么,又问:“你看那处罚告示上,不但没点出凤阳酒楼的名,反而直接将点检所一干人等尽数关进了刑部大牢。可这等丑事,官府不掩人耳目暗中处理便罢了,为何还要昭告天下,让所有百姓都知晓官府无能、点检所罪大恶极呢?这不合常理啊。”
怕她一直吃瓜子腻了,展城归又斟了杯酒递给她,分析道:“我看这招棋倒是合理得很。”他冷笑了声,接着道:“昭告天下点检所的恶行,便寓意着户部和凤阳酒楼都与此事无关,同时百姓们知晓了官府无能,爆发出的便是对上位者的怨气。上头都腐烂得如此明显了,底下的百姓又怎能安心过日子呢?”
展城归的话让孟安醉愣了愣,眼看他终于开始谋划以后,她却忽然高兴不起来了,抿抿唇,轻声问:“那你接下来准备如何做?”
“我在等。”
“等什么?”
见她不再吃了,展城归便将瓜子收了起来,而后拿出一条手巾擦了擦手,“等母妃将确切的消息传来。”
孟安醉看着那条勾了金线的藏青色手巾,不由惊呼道:“我不都将这个没收了吗!”
“你只没收了一条。”
展城归将手巾摊开,上头的“沉醉”二字一如既往的粗犷,他冲她眨了眨眼,狡黠一笑,“所以这回我学聪明了,让母妃命尚衣局多赶制了几条,你收多少都有多的。”
孟安醉伸手去抓那手巾,却被他躲开,霎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这人,好好一条手巾,你偏要在上头绣字作甚?也不怕宫里的人发现端倪!”
展城归站在不远处,将手巾收回怀里,无辜地摆了摆手,“姐姐别担心,这字嘛,还是安仁街上那个绣娘绣的,宫里的人不知道。”
两人又嬉闹了一阵后才罢休。
他们都知晓,这样的轻松清净也差不多快要结束了。
点检所的处罚告示一出,同时也算间接说明孟安醉当日打那监官就是在为民除害,这是应该称颂的壮举。
酒肆的生意热闹起来,他们便不得闲了。
当晚,展城归出了趟门,待他回来之后,立刻便上楼去找孟安醉。
孟安醉本欲睡了,被他掩饰不住兴奋的敲门声喊了起来。
临近四月,天气渐热,孟安醉只披了一件薄衣便出来给他开了门,打着呵欠道:“得到消息了?”
“正是。”展城归迫不及待地将她拉到桌旁坐下。
孟安醉挑眉,“什么消息让你这般高兴?莫非找到扳倒睿王的机会了?”
“虽不至如此,但却能从他手里分出最重要的一环。”展城归轻咳一声,不好意思道,“若此事能成功,他在朝中的势力将被大大削减。”
孟安醉不解道:“你做你的就是了,同我说这些作甚?”
展城归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满脸真诚,“当然是因着此事需要姐姐帮个忙。”
孟安醉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当初说好了,我只负责保护你,不负责其它。”
展城归却是弯着唇道:“我正是想请求姐姐护我一次。”
见孟安醉神色微怔,他解释道:“点检所的人全部下狱,凤阳酒楼和户部丝毫未受波及,作为主谋之一的点检所监官却愣是毫不辩解,反倒一口认下了所有的罪,甘愿赴死……人都是惜命的,他定然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孟安醉拢了拢衣裳,眉头轻皱,“这跟护不护你又有什么关系?”
展城归抬了抬眼皮,一字一句道:“姐姐,我想救下他。”
“可他在刑部的大牢里,你又不能直接以皇孙殿下的身份……”孟安醉说着,忽然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立时惊讶道,“莫非你要夜闯刑部大牢?!”
见她睁圆的眼睛,展城归本来严肃的神情忍不住破功,轻笑着道:“所以才要你护我前去啊。”
孟安醉不由瞪了他一眼,而后犹豫道:“他值得你去冒此险吗?”
“值不值得都要去,”展城归沉声道,“那监官是整个计划成败的关键。若有他在殿前作证,再加上那账本,这个罪名才能被扣到整个户部的头上去。既然那王掌柜说户部大部分都已在睿王的掌控之中,那我便让这大部分都重新换一次血。”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再多说,”孟安醉道,“你预备如何去?”
展城归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纸递给孟安醉看,“我白日在等的,就是这个东西。”
孟安醉惊道:“这是刑部大牢的布防图?”
“正是。”展城归正色道,“有了这东西,再凭你我的武功,救个死囚也不算什么难事。”
“何时走?”
“后天晚上。”展城归收起布防图,道,“后日是皇爷爷六十大寿,朝中大部分官员都会进宫祝寿,那时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
听得这话,孟安醉正欲喝水的手一抖,差点没撒出来,她难以置信道:“圣上才六十?怎看起来倒像古稀之年了?”
话一出口,她便立时知晓自己说错了话。
当着人家孙子的面吐槽人家爷爷,实在不太道德。
何况,这辈子她都还未见过德元帝,又哪里知晓他到底老不老。
她还在心里琢磨着如何同展城归解释此事,却发现他完全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似的,反而一本正经地同她解释道:“皇爷爷年轻时风流不羁,再加上后宫美人颇多,难免会老得快些。”
孟安醉:“……”
官方吐槽,最为致命。
孟安醉啧了声,揶揄道:“说不定你以后也是这样。”
“哪样?”
见他懵懂发问,想到毕竟他还是个孩子,也不好说得太直白,于是她便委婉挑了两个重点出来:“后宫美人太多,所以老得很快。”
展城归闻言,却是一怔,立时反驳道:“不会的。”
“不会什么?”孟安醉嗤道,“美人不会太多,还是老得不会很快?”
“我……”
展城归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但嗫嚅半天,他却只轻声说了句:“既然这般好奇,姐姐不如就待在金陵等着看看结果。”没等她回应,他便站起身来,“夜深了,我回去休息了。”
孟安醉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想到什么,不由摇头浅笑。
她根本不需要等着看结果啊,她早就知道结果是什么了。
*
约定好的时间很快到来。
有谢清绮给的布防图,他们前往刑部大牢时,几乎一路畅通无阻。但也是因着太过顺利,反而让人生出了高度的警惕。
孟安醉随手打晕一名监狱看守,心中的不安感渐渐扩散,扭头对展城归道:“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我也觉得。”
看着静得犹如死水的地牢,展城归眉头紧皱,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这里的布置仿佛就像是在等他们来闯似的。
两人话音刚落,便听一阵大笑声传来,紧接着二十多名黑衣杀手忽地从顶而降。
他们循声看去,台阶之上,来者大约三十多岁,相貌俊朗,眼带寒光,眉如点漆,最重要的是,眉目间同展城归倒是有两三分相像。
他双手负在身后,笑着道:“本王便知晓有些人按捺不住,只是没想到今夜这条大鱼,竟是你。贤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明明都蒙了面巾,单凭一双眼和声音身型便认出了展城归,可见这些日子,此人必定无时无刻不念着他。
来者何人,不言而喻。
孟安醉偏头向展城归看去,却见他神色已恢复如常,而后不再遮掩,坦然迎上睿王展言曜的目光,拱手行礼道:“城归见过睿皇叔。”
展言曜哈哈笑着,甚至下了台阶,上前来虚扶了他一把,“贤侄不必多礼,父皇说你出宫养伤去了,如今回来了也不来告知一声,皇叔好派人去接应接应你啊。怎么样,你的伤可都好全了?”
展城归笑了笑,“已经好全了,有劳睿皇叔费心。”
展言曜面上笑意不减,话锋一转道:“那既如此,不知贤侄今夜闯这刑部大牢,所为何事?”
展城归还未说话,忽地便听身后传来响动,而后两名黑衣人便拖着一具不成样子的皮肉走上前来。
头发被掀开,孟安醉和展城归定睛一看,那血淋淋的脸竟是那点检所的监官,显然已死去多时。
展城归神情一僵,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展言曜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似笑非笑道:“贤侄可是来找此人的?若是,那就太不巧了,此人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尽,你来晚了一步。”
展城归静静道:“睿皇叔猜错了。”
展言曜一怔,随即像是被他这话逗笑了似的,连声道:“错了就好,错了就好。贤侄既不是来找他——”说着,他的笑声又戛然而止,目光透出森森寒意,“那深夜至此,又所为何事?”
听到这话,孟安醉的心不受控制地揪了起来,展城归不承认他们是来找这监官的,那便是不承认账本在他手里,可除此之外,却也再无别的理由能解释了。她极轻地咽了下口水,姿势戒备起来。
一阵沉默之后,展城归忽然短笑两声,淡淡道:“不过是因着城归从小长在宫里,没见过这刑部大牢是什么模样,以至心中好奇,所以便来见见。今日一看,这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刑部大牢看起来也不过如此。”
“荒唐!”
展言曜衣袖一甩,不禁恼怒道:“你以此为借口,岂非当我是傻子不成?”
“不敢。”展城归连忙拱手道,“这可是睿皇叔您自己说的。”
“你——”
展言曜险些被他绕进去,顾不得再维持表面的平和,冷笑着道:“这刑部大牢你也看过了,不如由皇叔我就此送贤侄回宫吧,今夜正值父皇六十大寿,你若同我走,说不定还能赶上晚宴。”
“也好,本来过几日城归也是要回宫去的。”
说着,他转过头来对孟安醉使了个眼色,而后笑着慢慢向前走去。
展言曜见他如此识相,方才的怒意顿时消散不少,也随着他一起转身,略带深意道:“同你父王比起来,还是贤侄懂事得多。”
他说这话时,孟安醉手下突然凝气出掌,猛地拍向露出后背的展言曜。
尽管展言曜身旁有高手护着,但孟安醉速度之快,那掌仍是擦着他手臂而过,叫他痛呼一声,引起了一阵骚动。
说时迟那时快,趁着那左右两侧的黑衣人护着展言曜的空档,孟安醉已和展城归一起往外奔去。
两人竭力突破一方,总算冲出了重围。
一路狂奔至大牢门口,未等他们喘口气,却不约而同地呼吸一窒,看着前方黑压压的人群,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就连门口都设置了杀手在此埋伏。
睿王今晚,的确是有备而来。
然而方才见他的态度,明明他不知道今夜展城归会来,那么到底是谁让他以点检所监官为饵埋伏在此?原本为的又到底是什么?
孟安醉想不通这些弯弯绕绕,她只知道,眼下有□□烦了。
扫了一眼这群黑衣人,孟安醉断定他们都是睿王府豢养的杀手,他们呼吸很轻,由此可见,武功定然不低。
身后脚步声四起,大牢里的那批杀手也紧跟着追了上来。
她敛起表情,不动声色地从腰后掏出一柄匕首,内心疯狂盘算着该如何突破,才能让展城归活着离开的几率最大。
不过办法还未想好,旁边的展城归便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孟安醉微微愣住,忽然发现他很爱拉她的衣袖,似乎在刻意和她保持着肢体距离。
“姐姐,你轻功极好,一会儿独自撤退应当不算什么难事吧?”
展城归在她耳边低声说着话,唤回了她的思绪。
这句话的意思不难理解,孟安醉咬了咬下唇,不知怎的就笑出了声,“你要我丢下你自己跑?”
“不是丢下。”展城归纠正她的措辞,“我自愿随睿皇叔回宫。”
“什么回宫!”孟安醉压低了声音,朝他喝道,“你明知没有圣上的旨意,你这身份根本保不住你!你若跟他走了,那就是去送死!”
展城归静静看着她这般激烈的反应,蓦地就笑了起来,同方才在睿王面前的笑意不同,他眼角眉梢都上扬着在表达心中的喜悦。
“你在担心我。”他笃定道。
“这不是废话么。”孟安醉被他这笑弄得莫名其妙,“等会我护你先走,待你安全了我自有办法脱身,听见没?”
“什么办法?”
“问这么多做什么,”孟安醉不耐烦道,“我说有办法,那就是有办法。”
展城归垂下眼眸,捏着她袖子的手紧了紧,没再问了。
然而没等孟安醉心中那口气落下,他整个身子却忽然向她侵略了过来,孟安醉心尖一颤,愣在原地,忘了反应。
就在这重重围困之中,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下,他居然伸手抱住了她。
“姐姐,”他将下巴靠在她肩膀上,胸膛贴在一起,他能感觉到她错乱的心跳……不对,他的心也是乱的,那胸口处交错响起的震动声,已分不清是谁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还有些微发颤,却又带着能够安抚人心的力量,“你信我,让我去,我不会死的。”
“可是……”
“没有可是,”初夏已至,厚实的衣裳褪去,她身上传来的温热感让他五脏六腑都燃起了火焰,明明此刻前路未明,他却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我家掌柜的是要做大事的人,所以这些小事,交给我来处理就够了。”
被他这样抱着,孟安醉只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轰地热了起来,她下意识抬手,展城归却已放开了她,而后朝着展言曜大声道:“睿皇叔,城归愿同你一起回宫,至于这位朋友,还请皇叔给城归一个面子,让她平安离开。”
展言曜哼出一声,睥睨着他,“你已穷途末路,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当真已穷途末路了吗?”展城归神色平静地反问。
见展言曜不说话,展城归轻笑一声,又道:“当年顾家铁骑所向披靡,却因一场至关重要的败仗被满门抄斩。皇叔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初顾家被灭门,为何顾家军归顺朝廷者却不过三两万么?城归知道答案。”
展言曜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我如何能信你?”
展城归躬身向他行了大礼,这才朗声道:“不瞒皇叔,城归并无争抢之心,如今天下局势已明,睿皇叔众望所归,城归所求,不过活命罢了。反正我已在皇叔鼓掌之中,何不就做了这个交易?”
展言曜眼带探究地看着他,心里却迟疑起来。
当年去打那场仗时,顾家军统共十万,除去牺牲者三万,顾家获罪后,回来的不过两三万,还有四万却不知所踪。
他查了将近十年,却仍是一无所获,眼前这黄口小儿,却信誓旦旦地说他知晓答案?
他打心底是不信的,但却不得不联想到另外一人,若展城归口中的答案是先太子告诉他的呢?
如今朝堂之上唯他命是从,就算允了展城归回宫,单凭一个孩子和一群女人也难以再掀起风浪。
他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如何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
思忖片刻,他手一挥,已是做了决定:“好!你若说出当年残余顾家军的踪迹,我便将你毫发无损地送回宫去。”
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回答一般,展城归提步向他走去。
身后有黑衣人涌上来要擒住他,孟安醉默默看着,心中一慌,下意识伸手抓住了他的手,低声请求:“别去。”
展城归脚步一顿,那只白皙纤长的手握着他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她掌心的薄茧,这种砂纸摩挲的感觉,让他生出一种回握她的冲动,良久,他还是忍下了心中渴望,强迫自己轻轻挣脱了她,轻声宽慰道:“方才不是都已经说好了吗,你看睿皇叔都已经答应不会杀我了。”
手指一根根被挣脱,孟安醉眼睁睁看着展城归一步步慢慢往前。
她捏着匕首的指尖发白,也就是这一瞬间,她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了,等她找回意识的控制权时,她已经小跑着追了上去,再次握紧了他的手。
“算了算了,当我魔怔了吧。”她听见自己说,“今夜是生是死,我都陪你。”
作者有话要说:1+2更,我尽力了,明晚剩下的一更我再补起来。
疯了的作者:看见没看见没,她为你心跳如雷为你情不自禁了,她愿抓住你的手愿和你共赴生死了,小城城,冲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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