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英看了杨绦一眼,眼底有不满,终是没像以往一样对他训斥,而是继续说:
“然而我们杨家如今已沦落至此,得花许多功夫才有逐渐复兴的希望,幸好,眼下境况已在慢慢好转。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能半途而废。”
顿了顿,见杨绦没有主动搭话,才又开口道:
“事已至此,谦儿和谚儿已经读了这些年的书了,银钱已经花费进去,放下书本去织造局里当幼匠的话,银钱也拿不回来,就真是白白浪费了。
何况谦儿和谚儿只要再读几年,就能下场科举,一旦考取功名,好处那就太多了!
半途而废,实在太不划算。
所以,去局里当幼匠,还是得由绦儿你去……”
老爷子说着就看了过来,道杨绦只是动了动,换了个姿势坐着。
然后就又低头玩起自己的手指来,没有回应老爷子的话。
但杨绦也没有出言反抗,留出了商谈的余地。
到了这时候,杨谦出声道:“我自启蒙到如今,再有几个月就读书满十年了,束脩和笔墨等一应花费,着实让家里负担加重,我时常心中不安。”
换一口气,杨谦继续说:“不过好在如今已能窥见曙光了。学院里先生说我虽不是极聪慧,但胜在一心向学以勤补拙,这些年已积累了一定学识。因此明年开春二月,或可下场一试。
如今三五不时的,学院先生们就会出题考一考我们,我每每做了答卷后都拿去请教先生,先生批改后对我道:‘秀才’不敢断言,‘童生’倒也可期。”
江南盛产才子,南榜科考向来比北榜要难许多,因此他也只敢保守的这样说。
不管是根据杨二的记忆,还是杨绦通过观察,得出的结果都是:杨谦并非自吹自擂之人,相反他还比较谦虚。
既然杨谦这样说了,那他明年下场后,如无意外,应该是稳拿童生功名,可期秀才功名……
杨谦话音将落,杨谚就接过他大哥的话:“对对!大哥说的没错,学院的先生经常夸大哥勤奋刻苦,大哥明年下场肯定能有所斩获!”
想到先前大哥叮嘱他,要他见机行事,于是他也做出保证:“我也给家里添负担了,但我以后也会像大哥一样刻苦读书的,争取早日考取功名!”
“谚儿,你可得记住今日说的话。”杨谦顺势教育起幼弟,“就连教授我的先生,都在我面前夸你聪慧,但就是不够勤奋!要是你有我这般刻苦,说不定还会先我一步考取功名。”
杨谦又轻言细语,给幼弟讲起道理来:“我们读书这活儿,不背不挑的不费苦力,相比爹和你二哥在局里应役做工,可要轻松得多。你要是还不勤奋刻苦,如何对得住家里人?”
被大哥教育,杨谚直乖巧点头:“嗯嗯,大哥,还有二哥,我答应你们,我以后一定更加勤奋地读书,早日给家里减轻负担!”
杨绦心里一笑,就看杨谚这股子机灵劲儿,说他比杨谦更聪明、读书天分更高,恐怕还真是实话。
杨绦心里这么想着,也适时把情绪表现在了脸上。
神情放开了一些,看着像是松动一点了。
老爷子八风不动坐着,却将屋中三兄弟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见了,趁机高兴问道:“果真如此?!”
杨谦和杨谚点头应是,“果真如此。”
老爷子看向杨绦,语气高兴又激动:“那太好了!全家人一起苦了这么些年,终于能看见曙光了!以后日子就好过了啊……
你们难得都知恩懂事,记得以后可要好好回报家里,孝顺父母、照拂兄弟。”
‘你们’,品一品这代词,是把杨绦也指代了的。这是强势按头让他懂事孝顺啊?
杨绦内心毫无波动,但面上却似乎有为此动容了的神色。
杨谦和杨谚都点头应承:“是,爷爷,我们以后一定不会忘恩负义的!有出息了一定会回报家里、孝顺长辈,还有照拂兄弟。”
虽然是话赶话,说了这么多,又是借着今天说给二弟/二哥听的机会才说出来的,但却大多都是实话。
以前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亲兄弟之间来说一说掏心窝子的肉麻话。今天借这个机会说出来,也增进了兄弟情谊。
唉,两个还没被社会驯化的赤诚少年人啊,真是太容易让他们自己感动了。
杨绦这个老油条心中感叹。
像他就不会轻易被情绪裹挟,从而轻易就生出感动,然后主动给自己肩上放一副重担。
杨绦没法对杨家人生出亲情,用来维系和他们的关系。不过当有了利益维系时,照样能让关系牢固不破。
还需要借一借杨家这个容身之处,以后如果顺利的话,也还要向杨谦和杨谚借势,方便行事。
所以维系兄弟情谊这方面,多费心些心的。
终于,杨绦抬起头来,开口道喜:“恭喜大哥,祝你明年旗开得胜。”
杨谦:“哈哈,承二弟吉言。”
杨谚也祝贺说:“祝大哥明年科举一举得中!”
“也谢三弟吉言。”
老爷子旁观着,心想:老二的态度虽又有了缓和,但看着心底还像是存有芥蒂,若不将芥蒂彻底消除,以后遇着不愉快了说不定还得闹将起来。
虽然一个半大孩子闹也闹不到哪里去,但就怕他再去投一次运司河,不能保证还可以救回来。
那到时候,谦儿和谚儿就必须得有一人去当幼匠,那这就亏大了!也有碍名声。
就算不投河,闹起来了名声也不好。读书人最讲究名声,不能有半点闪失。
这样看来,还是得将先前商量的摆出来,才能彻底把他安抚下去。
那是当然的,杨绦可不是杨谦和杨谚,话赶话的就先自己感动上了,接着就恨不得肝脑涂地,将自己奉献给这一大家子!
这种行为是没错的,但不值得。对杨谦和杨谚来说,他们应该回报,奉献是值得。但对他来说,就是不值得。
因为杨绦深刻明白,老爷子他们出现如今的态度,是投鼠忌器,生怕他再闹起来,影响了杨家名声。
杨谦和杨谚不说,因为杨绦眼看早上那一顿言语批评,竟然唤醒(骂醒)了他们体内的兄弟之情。
但老爷子和李桃花他们,对杨二也即是他可没多深的亲情,不值得他这为一大家子奉献了自己。
老爷子还没有看清杨绦的本性,而杨绦却已经抓住了杨家人的致命弱点。他可以破罐子破摔,杨家人却要讲究。
……
老爷子将话拉回正题,继续说:“虽然还是要由绦儿你去局里当幼匠,以后承袭杨家的匠户户籍。但匠役,却是由你们三兄弟一起承担。”
杨谦:“杨家的匠户匠役,自然是由我三兄弟共同承担,此事本该这样。”
杨绦差点笑出来,杨谦也太正直了叭。
刚才一场兄弟情深,眼看着软化了他的态度,老爷子于是立即趁机向他卖好:‘本该’由他一人承担的杨家匠役,如今三兄弟一起承担了,你该感恩戴德了吧?
老爷子的卖好,无耻又卑劣。
可杨谦被兄弟情谊感动到后,正直加倍,于是不经意就破坏了了老爷子的卖好计划。
“……”杨英顿了几息时间,又恍若无事接着说:
“在当幼匠时不算,就从绦儿成为正式工匠接了你们爹的班时算起,你的两个兄弟每月补贴给你钱银。”
幼匠只是去学艺,在此期间杨家的匠役是由杨温在承担着,等杨绦成为正式工匠接过杨温的班担负起杨家的匠役时算起,也算理所应当。
话已出也收不回了,老爷子干脆详细解释道:“按雇佣一个织匠代役的市价,将其均分成三份,你两个兄弟补贴三份中的两份,剩下一份就由你负担。”
军户可以收养义子代家人服役,匠户也可以这样操作。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减轻匠役的方法,其中一种就是:雇人代役。
没错,以后杨绦有事可忙,其实大可不必亲自去局里应役,只需花钱雇一个工匠代他服役,就能解放他自己了。
假如以后雇人代役,那杨谦、杨谚和杨绦三人,就平均承担雇人的银钱。
如果由杨绦亲自去局里应役,杨谦和杨谚就每月付给他雇人代役的市价的三分之二。就当是两人雇他去代替服役了。
这样分配,看着很公平。
杨英还没放弃卖好,说:“至于织造局里每月补贴给匠户的盐粮,你两个兄弟他们都不要,全部归你。”
工匠入局应役,每月能得到一份盐粮补贴。
但是管理织造局的各级官吏工头,往往巧立名目盘剥盐粮,匠户每月能拿到手的能有一半就算好的了。
要知道如果碰见一任格外贪腐的官吏时,匠户拿不着一两盐粮补贴不说,甚至还要倒贴进去。名目很容易捏造,像是损坏了织机、布匹没织好……
杨绦从杨二的记忆里,翻出了一段局里匠户间的谈话,知道了一些情况,因此并不领老爷子卖的这个好。
不过呢,杭州毕竟是大城,杭州织造局又称‘红门局’,它不仅仅是一个纺织厂。
它还有直接向皇帝递密折,监听江南的权力,因此虽远在南方却与朝廷联系紧密,也算是变相放在了皇帝眼底下。
克扣匠户的事情当然有,但很少会有剥削到匠户还倒贴钱银进去的地步。不知道以后督造者换了会是个什么情景,目前来说,杨温每个月能拿回来额定盐粮补贴的一半。
杨绦也就不再计较。
话都说到这里了,老爷子也不再揣着小心思了,又进一步划分了匠役负担:
“其他一应花销,比如轮到杨家解送织造局布匹进京时,在路上、到京后和返程时的一应开销,还有其他花销等都由你们三兄弟共同承担。而理应补贴给你的人工钱等等,谦儿和谚儿也会如数补贴。”
解送布匹进京这事,杨绦还不懂其中细节,但这没关系,他只要知道一应花销都是由他们三兄弟共同承担就行了。
杨家的匠役,以后三兄弟平均承担,只是有出钱和出力的差别罢了。
这样看起来是公平的。
但是,这也只是表面上的公平,事实上还是不公平的。
这就好比,父母留下了一笔债,被偏爱的两个儿子受了很好的教育,因此出人头地轻松就能挣到钱,而因为父母偏心的另一个儿子,却因没上过学最后只能靠做苦力维持生活。
在这样的经济能力差距之下,让三兄弟平均承担父母留下的这一笔债,是公平的吗?
杨绦虽然有信心,他即使没像杨谦和杨谚他们一样读过四书五经,也照样可以出人头地。
但是,事情可不是这么算的,不公平就是不公平。
可别想他会乖乖吃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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