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绦沉默着,不说话,不表态。
屋中气氛僵滞片刻,老爷子杨英几欲翻脸,正打算强势施压。
就在此时,十六岁的杨谦开口了:
“二弟,我们是一母同父的亲兄弟,本该从家中获得一样的栽培。然而,我和谚儿花费家中银钱去读书,可二弟你不但没有读书,还小小年纪就要去局里应役做工,这对你并不公平。”
杨绦真是越来越欣赏杨谦了,深信他日后会有不错的前途。
正直却又能适度自私,明事理、有担当,这样说得上正派的人,只要时运不是太差,未来必定有所成就。
但是,他欣赏杨谦、打算以后向杨谦借势,和他不让杨谦占他便宜,这两者之间矛盾吗?
不,杨绦脸皮厚却不自知地认为,一点都不矛盾!
唉,这样一看,杨绦觉得自己更像是小说中的极品炮灰了。
然而……
在屋中众人的眼中,杨绦的样子就像是被杨谦说到心坎儿上一样,正戳中了他心坎软肉,神情尽是委屈。
积压许久的委屈,终于有人懂了,这是打开了他的心房啊!
杨谦看了他二弟委屈,又强撑着的样子,心中一时酸楚不已,又羞惭至极。
言语铿锵,由衷承诺:“但是,大哥今日在此承诺二弟:倘若我杨谦日后出息了,必定尽力照拂你!每月补贴你去应役的钱银这点小钱也就罢了,不说别的,若是你遇见了大笔花销——不拘是匠役上的还是二弟你过生活时的,大哥若拿得出钱来,一定二话不说就帮补你!”
杨谚也跟着承诺:“二哥,我也是的,以后二哥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能帮的我一定二话不说的就帮了!”
杨绦:这样把少年们的赤诚之心也算计进来,良心有点痛啊……
不!争取他应得的,这能叫算计吗?当然不叫。
他竟差点也被感动了,险些就失了自身的立场。
最多以后等他赚钱了,就给他们支援(投资)几笔银子,来一个‘权钱勾结’互相成就。当然,前提是杨谦和杨谚科举前途似锦,或者当上了官儿。
到此就已经承诺商定,杨家的匠户匠役由他们三兄弟共同承担。
如果杨谦和杨谚日后有出息了,那匠役负担他俩承担大头。
杨绦也满意了,终于给出一句准话:
“大哥和三弟这样说,我是再安心不过了,也确信我们之间有着牢固的兄弟亲情,而亲兄弟间就该互相帮扶,同甘共苦。
‘幼匠’和承袭匠户的事,就这么定下罢!等今年立秋时,我也跟着爹去局里当幼匠,若大哥和三弟都能脱籍,那以后就由我承袭杨家的匠户户籍!”
若杨谦和杨谚科举一途不顺,不能脱籍入官籍,那自然就都还是匠户户籍。
他们这一辈已经说定也就罢了,他们下一辈子孙,可就要一起承担杨家匠役了。
没得如果都是匠户户籍,却只有他杨绦的子孙承担匠役,而杨谦和杨谚的子孙却一身轻的道理。
虽然是这么考虑的,不过杨绦还是希望杨谦和杨谚能脱籍。
相比一起共沉沦,谁都得不到好,还是有亲兄弟脱了籍带他飞,如此你好我好才更好。
杨绦这来之不易的一句准话,让老爷子杨英都露出了笑模样:
“这样才对嘛,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们兄弟团结,我们杨家复兴也就有望了。”
说过场面话,老爷子又鼓励杨绦:
“高/祖仁慈,允许灶籍和匠籍等贱籍者也可读书科举。虽绦儿你这辈子无缘科举脱籍了,但你好好栽培你的子孙后辈,来日他们定也能脱去贱籍身份的,不至于子子孙孙都是贱籍,来日也大有盼头。”
轻易得到的,不会被珍惜。或许正是因为杨绦的这句准话,实在来之不易,老爷子觉得这句话真珍贵。
在鼓励杨绦时,竟难得发自真心一回,能听出些许老人对子孙后辈的慈爱。
除非故意,杨绦一般都很会看气氛,而且他也很会营造各种气氛。看人脸色,他很在行。
就像现在,杨绦就不会破坏气氛,不会去说一些煞风景的话。
杨绦也一副被触动的样子,“我会的,爷爷。我以后一定好好栽培后辈,争取让有读书天分的孩子都读上书!更要教他们像叔叔伯伯一样,寻求科举脱籍。”
老爷子也是能听话听音的人,自然从二孙子的话里听出了些不同。
首先,老二今日终于开口叫他‘爷爷’了,这是软和下来了的表现。
再者,老二既然愿意他的子孙向谦儿和谚儿学习,那应该也不会再对送了兄弟读书,而没送他去读书这事心生怨怼了。
老爷子心想:看来事情是妥善解决了。
真巧,杨绦也是这么想的。
把话完全说开分配好了匠役,还互剖心迹,来了好大一出兄弟情深。
接下来,也该聊一聊其他话缓和一下情绪,让兄弟亲情自去慢慢发酵酝酿,方更显牢固深长。
恰好,眼下还有一个话题可聊。
投河自尽这事,得说清楚、聊透彻了才行,不可存着芥蒂。
不过杨绦也不想把这事说得像是老太婆的裹脚布一样,因果缘由不必都说给这些人听。
一是穿越这事不能照实说,二是杨二都已经不在,说再多也没有意义了。
“昨日投河那事……是我的错,是我让杨家被人议论了,定然不会再有下一次的。”
道歉是要的,反正就一句话的事儿,说出来身上又不会掉一块肉。
道了歉,在说起投河原因时,杨绦也没忘了给李桃花上眼药:
“我昨日也是……中午在外面听了长舌妇的挑拨,刚一踏进家门,又被娘好一通咒骂,直说我这么没用只能去当幼匠,又说我还不如投河算了,死了还干净!
算了……不说这些了,我也是一时没想开钻进了牛角尖,总之以后再也不会了。”
杨绦上的这眼药,效果显著。
听了杨绦的话,老爷子杨英暗想:若果真今日老二投河之后没了,这事经过许多市井妇人一传,他们杨家必然要落下一个长辈偏心不慈,儿孙苛待兄弟,以至于逼死了人的坏名声。
这样一来,杨家的名声就全毁了!读书人最看重名声,对谦儿和谚儿的科举和仕途都会有影响,何况匠籍儿孙科举本就更为不易。往大了说,就是因此断绝掉两人的前途也未可知!
妇人坏事,果然妇人坏事!幸好还未酿成祸事。以后得好好管教才行。
杨谦听了杨绦的解释,则是暗自心惊:以前听着娘不时的骂二弟,只道寻常,没曾想竟会让二弟有忍不下去的一日,以至于选择了投河自尽!
在心中暗下决定:以后再听见娘骂二弟时,他就以打搅读书为由加以拦阻,平时也要多注意二弟心里想法,万万不能再让二弟无处诉苦、郁积于心以至于轻生。
不得不说,杨谦很有做兄长的责任担当了。
相比大哥杨谦自省己身,杨谚到底还小,在归咎错处时难免会觉得别人也有错:
虽然我也有错,但二哥投河这事主要还是那些长舌妇的错,还有娘也不该动不动就咒骂二哥,否则也不至于如此。
咒人骂人,不是什么好习惯(还有点丢人),他以后要多劝劝娘改掉这个坏习惯。
杨绦察言观色,老爷子他们的心思,也猜出了个大概。
所以说啊,想要有人宠有人爱,就要会作!说不定对方就是个抖M呢,越作越在乎你。
这是何等的虎狼之词啊。
在这以后,李桃花再泼辣又如何?
她能和老爷子顶嘴对吵,还能经得住她两个命根子的劝阻,更甚至于是嫌弃?然后不管不顾继续咒骂人?
就这一下,杨绦就紧紧扼住了李桃花的命脉,让她想骂他骂不得,想追着他打也更打不得。
男人嘛,除非必要,还是不要和女人逞口舌之快,婆婆妈妈、絮絮叨叨,别把自己活成了祥林嫂。
事情谈完,李桃花也将倒座房里的杂物规整好了。
“能用的木材都已经找了出来,改天就能提些礼品去请李仙工,帮忙做出一架织机来。
老二你去做了幼匠后,可要尽快用心学会织布!到时家里三张织机,刚好一人一张。”
李桃花念叨着念叨着,这一念叨到杨绦,就又想起他今天竟敢和她顶嘴!
于是,习惯性地开骂:“你个死伢子可得认真学,听到没有!别偷懒,否则看老娘不……”
“就你话多!”没等李桃花继续说,老爷子杨英就瞪了她一眼。
就这还没完,杀伤力更大的来了,杨谦神色不赞同道:“娘,你以后别这么骂二弟,听着……听着不好。”
而杀伤力最大的,则是她的心肝儿幺儿杨谚的劝阻,他还年少没有学会收敛情绪。
话语中带出的不满,对李桃花杀伤巨大!“娘!你以后可不可以、别这么大声尖酸地骂人?听着不文雅,给我的同窗听见了多不好啊。”
娘骂人习惯了,要是在外边也这么骂二哥,万一碰巧让他同窗听见,那多羞人啊?那样的话他都不知道要如何与同窗相处了。
娘这习惯可不好,他得帮助娘改掉这坏习惯。
李桃花:“……”
“我……我也没说什么啊。”
李桃花弱声反驳,却也没有再说什么了。
众夫所指之下,任李桃花再泼辣,也要怯了、闭嘴了。
……
通观今天从早上到现在,这一天事情发展和解决的全过程,杨绦的形象立即就鲜活了。
一个受了多年委屈的半大孩子,在钻了牛角尖投河自尽后侥幸活过来,谁曾想死里逃生醒来,不仅半点关怀也无,还被亲娘兜头一通咒骂……
经历过生死后的泥人,心里也有了三分火气,于是奋起顶嘴,豁出去吵闹!
吵完过后,就回房倒头睡了大半天,养回因投河而亏损的元气。
晚饭时,家里人把话掰碎了讲开,又说清楚家里的困境,承诺了公平分担家中匠役负担之后,又在兄弟和爷爷的亲情呼唤下,终于被劝服。
最终通情达理的他,答应了入局当幼匠,日后承袭杨家匠户户籍。
情有可原,真是情有可原啊。
半大孩子嘛,有点脾气,吵闹顶嘴再寻常不过了。
他能听懂道理,也知道为家里分忧,那他就还是一个好孩子。
一天时间,早上是能把人气得升天的逆子,晚上就是通情达理的好孩子了。
这变化无常的,令人唏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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