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户为了减轻匠役,除了先前所说的收养义子之外,还有通过‘合户’由几家人一起承担匠役的方法。
合成一个户头的几家人,都不一定同姓。不过,在户籍黄册上是登记成一户人家的,视作同一宗族的不同分支。
所以如果不是某支脱籍了,少有匠户人家会分家分户。即使儿孙长大后成家生子了要分家,也是分家但不分户。
值得额外提一句的是,不止是匠户,还有军户甚至是普通民户,为了减轻军役或赋役负担,也都有异姓合户的情况出现。
为减轻负担,异姓人家都能合成一户了,亲兄弟之间就更不会分家又分户了。这样一户人家之中,内部小家庭越来越多,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大户人家’。
由此可见,古代封建社会里,形成宗族社会、家族抱团聚居,有其客观的现实原因存在。
杨家请的帮忙做织机的李仙工,住在下积善坊,与杨家所住上积善坊中间隔了一个李陈坊,走路一刻钟的功夫就能到。
李仙工李家所在的家户,就是由李、钟、倪三家‘合户’成一户的。
合户是在李钟倪三家曾祖时候的事,自然是为了分担匠役,李家祖先年龄最大,李家便做了‘大房’。
虽说是一户人家,但有名无实并无血缘羁绊,三家也并不住在一起。平时除了匠役上的事情之外,各家互不干涉。
当然,毕竟来往联系这么些年了,三家之间也有走动,与关系亲厚的邻里差不多。
说起来杨英老爷子之所以能请动李仙工帮忙打造织机,是因为杨家和李家有些渊源:两家是儿女亲家。
……
当初杨家还是住坐匠,老爷子杨英去京城服役,返程时走到杭州城外,银钱已经用光,只能在城隍庙里露宿一晚。
人有旦夕祸福,一场风寒来势汹汹,杨英一夜醒来,就烧得头脑昏昏起不来了,随后又腹泻不止。
当时杨家还住在杭州城外三十多里远的乡下,杨英这急病来势如山崩,哪能走那么远的路回去拿钱治病呢,眼看竟是要死在半道城隍庙了!
幸好碰见年轻热心肠的李仙工,为他付了看诊费又垫付了二两银子的药费,这才救下杨英一命。
李家从李仙工的高.祖父时起,就是杭州织造局的住坐匠了,李家几代人也都勤奋持家,终于到李仙工的父亲时,在杭州城里置办了一座宽敞四合院院子,在匠户里已经算是富户。
那时急病痊愈的杨英,倒也是真心感谢李仙工的救命之恩,加上李家家境在匠户中出类拔萃,于是心生结亲之意。
但杨英只有一独子杨温,没有女儿可以嫁给李仙工的。
不过,杨温与李仙工年龄相仿,到时两人所生儿女也会年龄相仿,倒是适合结亲。
于是老爷子就和李仙工定下了娃娃亲约定:他的孙子或孙女,与李仙工的女儿或儿子,长大后结为夫妻。
不过杨温成婚比李仙工要晚,李仙工都已经有两个儿子了,杨温才成亲并先后有了三个儿子:杨谦、杨绦和杨谚。
随后,李仙工又先后有了两个女儿:李绒和李络。
如今,李仙工的两个儿子都已经结婚成家,他两个女儿李绒十六岁,李络十二岁。
在杨谦出生后的同年,李绒出生且是女孩儿,两家就默认了:杨谦和李绒年龄相仿,定下娃娃亲。
杨谦和李绒年龄相仿,恰好又是一男一女相配,由他们两来履行杨李两家的结亲约定,顺理成章。
杨李两家都为匠户,杨家从当官的祖宗因获罪被充为匠籍时起,就一直是轮班匠。
而李家却是高·祖皇帝在时,最初被从民间签发来的工匠,一直是住坐匠。
要真追根溯源论个高低,李家的家世还更清白。
杨家直到去年时,才由轮班匠转为住坐匠(还有李家的功劳在里边),李家家境又比杨家要好许多——至少有自家的大房子,算得上家有恒产了。
按理来说,杨家算是高攀了李家。
不过两家都是匠户,属于同一阶层,也能说是门当户对了。
但是,大概是随着时间的过去,记忆消褪,老爷子杨英淡忘了李仙工的救命之恩。
又或者是杨家的杨谦和杨谚读了书,成为了读书人,老爷子想着有朝一日会有出息的,杨家也会兴旺显赫起来的。
总而言之,老爷子和李桃花,日渐对与李家的这门婚事不满了。
可杨家又自诩是讲究人家,祖上是官宦,曾是官籍。
不能做出悔婚的失信事情来,两家之间的婚约就一直存在着。
可是每每想到,杨家长子长孙杨谦以后多半是能当官的,却要娶一个匠户人家出身的女子……
老爷子和李桃花就心里不痛快,总觉得李家占了大便宜。
这么想的时候多了,在和李家相处时,就难免带出来一点优越感,进而发展到占李家便宜都理直气壮了。
……
老爷子杨英提着两条咸鱼干,到了下积善坊的李家。
得到了李仙工的热情迎接,坐下寒暄了两句,老爷子就以长辈吩咐后辈的语气,一点也不见外,说:
“我家还缺一张织机,要让仙工帮忙打一张了。”
李绒坐起居室外间的窗下织布机前,手上娴熟地抛着梭子,织布不停,心中暗嗤:杨老头子这话是第三次说了,亏他还说的出口!
如今杨家家里的那两张织机,就是之前两次说了之后,她爹给打出来的,工钱分文未收。
可没想到的是,在织机这件事情上,他竟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占她家便宜!
杭州近海,鱼虾海货算得上常见。老头子今天提来的那两条咸鱼,最多值个三十文钱,却拿来做三两银子才成的事,可真是聪明呢!
而且,请她爹做事,也没个请人该有的样子,甚至像是在使唤一个下人一样!
堂屋里的老爷子又说:“时间上不必太急,老二入秋时才进局里去当幼匠学艺,入冬时能把织机打出来就行。到时他应该也学得差不多了,闲在家里的那二十天,刚好使得上。”
李仙工满口答应:“好的好的,没问题,入冬时一定给您打好。”
他也没说前两天已经答应了一户人家,不然老爷子怕是会觉得他是找借口推脱。以后起早睡晚,两台织机一起打造罢。
“那就好,仙工你的手艺老头子我是知道的,我也不担心,不过你还是要尽心些才是。打织机要用的木材,过两天我让杨温给送来。”
“好好,温弟什么时候得空再送来就是。”
李绒把手中的梭子一扔,被气得没心情继续织布了。
到时把要用的木材送家里来……
这意思,那两条咸鱼干就抵了所有花费了啊!不但不付她爹三两银子的工钱,这次更是连她爹打织机期间的饭食,竟也一顿饭都不供了啊。
打造织机的事情说完,老爷子就说起了杨谦明年要下场一试的事情。
“……谦儿自己,还有教授谦儿的先生们,都觉得他明年二月可以下场一试了。若无意外,应能通过县试和府试,拿下一个童生功名。若是时运好,秀才功名也未尝不可。”
李仙工已在十六年前,他绒囡儿出生后,就将杨谦视作了女婿。
女婿要有出息了,他这做岳丈的,那是再怎么高兴都不过分的!
刚才因为老爷子又来占便宜而生出的些许不满,立即就消失了,直满口夸赞:“没看走眼,真没看走眼!谦儿果真是有出息的,这真是太好了。”
能有一个读书人女婿,这个女婿日后说不得还能当官老爷,身为一个贱籍匠户岳丈,高兴之余又觉得矮人一头……
“我听人说,下场科考很费钱,到时若银两不凑手需要帮贴,您只管开口,我能帮一定帮!”
老爷子心想,婚约已经有了,不好反悔。李仙工能主动提出帮补谦儿的赶考资费,也算他识趣了。
这也正是他今天亲自来这一趟的另一个目的。“那是一定的,到时银钱不凑手的话,老头子我一定会厚着脸皮向你开口的。”
杨谦明年会下场科考的事情,李绒是知道的。
不止是这事,她还知道杨谦在科考上的运道算不上好。
但这话是不能说给其他读书人听的,五六十岁,白发苍苍却还考不上的比比皆是,杨谦二十二岁考取进士,谁敢说运道不好?
但在那话本子里,男主角稍有小波折,就能让读者和那作者心疼死,没有一次就考中进士,那就是运道不好了。
杨谦会在明年八月院试前摔一跤,把捉笔的右手拇指挫伤,直到入场时伤都还没好,然后考试受到影响,没能考中秀才。
院试三年举行两次,大后年考院试时,杨谦才会考中秀才。
然后在考举人的乡试上时,因江南出了舞弊大案,导致整个南榜成绩都作废了大半。
然而,杨谦却是少数保留了举人功名的学子之一。他将于十九岁这年,考中举人。
舞弊案后第三年上头,也就是杨谦二十二岁时,他才一路通过会试和殿试,终于考中了进士。以二甲头名,即第四名传胪的名次。
之后的事,她就是在死后看过了那本《贱籍首辅》的话本子,才知道的了。
杨谦在之后的为官生涯中,一改在科考时的不顺。话本子里说的是,因为她妹妹李络旺夫。
不见杨谦十九岁考中举人后娶了她,之后的会试和殿试都没发生意外吗?
总之杨谦平平顺顺的当官,兢兢业业的挣政绩,从一个下县的七品县令开始,从地方到京城,进入内阁,最后成为内阁首辅,位至权臣。
缔造了一个出身匠户贱籍的贫家子,官至首辅的传奇。
想起前世种种,李绒至今依然觉得仿佛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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