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黛有那般不同凡俗的嗓音和容貌,男子见了心生爱慕,再寻常不过。这杨二想来也不是例外。
李绒这般想着。
……
倪家是李钟倪三家合成的一户的‘户首’,倪仙黛的父亲倪占才,刚刚年满四十,是织染局的两名副所官之一。
杭州织造局分织造衙门和织造局,而织造局下又分织染局、西府和总织局。倪占才作为织染局两名副所官之一,虽是秩不入流的小官吏,入不得官籍,倪家依旧是匠籍。
但副所官一职,在杭州织造局里,对寻常工匠来说已经是大人物了。
倪占才有一子倪亭植,有一女就是倪仙黛,兄妹俩都有一副好样貌。他打着让儿子娶个实权官宦家的小姐,女儿嫁一个官宦或富商公子的主意。
只是倪仙黛实在是体弱多病,看着就不是能度过生育难关的,没有官宦或富商愿意娶了为妻。就是做妾,恐怕也不能服侍好丈夫。
所以在《贱籍首辅》里,倪仙黛最后才‘便宜’了杨二。
但即便是嫁给杨二,倪占才也是有着算计的。
那时杨谦已经是举人,又因倪仙黛病情加重,倪占才这才舍得把女儿嫁给杨二。估计是想着就算倪仙黛因病早亡,倪家也与杨家杨谦举人成了姻亲,日后照样也可以攀亲带故、拉关系。
当然,最后杨谦成了内阁首辅,倪占才将倪仙黛嫁给杨二的这一笔,回报远超预估。
但在话本子里,这就是对‘极品’杨二的惩罚了,又或说是报应:病秧子妻子因病早亡,一生无儿无女。
……
在话本子里,倪占才、倪仙黛他们这些不重要的配角路人,着墨很少。
李绒之所以如此清楚内情,是因为仙黛是她闺中密友,两人亲如姐妹。
李绒伤感不已:上辈子仙黛嫁给杨绦后,病情继续加重药石无医,婚后第三年上便香消玉殒。比她都还先走一步。
她悔婚于杨谦,她嫁进孙府为妾,杨谦与李络成亲定亲,之后仙黛嫁给杨绦。
这些事都在前后脚发生,那段时间事情扎堆、兵荒马乱,以至于一年后她才得以再次见到仙黛。
那时仙黛的病情并未好转,但还是撑着病体到孙府里来了,只为见她一面……
那时她已经知道孙潜是断袖,正被逼迫去和又瘸又癞的四叔延续孙家血脉。
饿肚子、恐吓、言语□□……她虽极力将伤痕都藏在衣服之下,但仙黛似乎还是看出了端倪。
可即便看出来了,那时的她们又能拿孙府如何呢?!她们无计可施,无能为力。
仙黛知她性子要强,没有戳破,只是拉着她说话,一边止不住地流泪。
她不忍仙黛伤心,便绕开话题问仙黛婚后情景。
那时仙黛说:“……他虽然有些无赖、厉害,但确是个好人,待我也爱惜尊重。只是我没有那个福分,不能陪他白头,我愧对他……”
那次两人见面时,旁边有四个丫鬟守着,像是看守囚徒一样,还没聊上多久,丫鬟就催说该回了。
她只能从仙黛简短的言语中,总结出来:杨绦是一个厉害的无赖,对仙黛也算细心。
可在死后看过了话本子,李绒便隐隐觉得,仙黛的丈夫杨绦的言行和命运,似乎与书中所写不尽相符。
这辈子重来后,又亲眼见过,这种不符的感觉就更深了。
但是,此时看见杨绦看仙黛看得愣神的样子,她又觉得那些不符只在细小之处,或许是作者着墨多少引起的不同罢,大体上应该还是没错的
这些事仔细分说起来,内容是很多。但在心里理完这些,也就在几个转念之间而已。
……
李绒跨过门槛,走下台阶来到倪仙黛面前,在这短短几步内,心中思绪虽已千回百转,面上却未显分毫。
李绒拉过倪仙黛的手腕,牵着她往屋里带去,“仙黛,走,我们进屋去,我好好教你织浮纹布的诀窍。”
织造局里的锦缎,那是色彩瑰丽、花样繁多,纹路精细,极尽雍华!因此为了区别开来,一般的提花盘织布匹,李绒习惯将其称为浮纹布,不敢说是锦缎。
“能不能带我一个?!”杨绦刚得了‘浮纹布’灵感,就想立即去看一看织浮纹布的现场。
刚才说带他去看新画的织机图纸的李仙工,闻此就问杨绦:“不看新样式织机图纸了?”
“先不看了……”杨绦觉得这样不好,又折中道:“不,您先去忙您的,我先去看一看绒姐如何织浮纹布,之后再看图纸罢。”
“那也行,小子你来,我指给你图纸放在哪儿,你想看时自取就是。”在短短时间内,李仙工就已经很喜欢杨绦这小子了,也不怕他拿了图纸去泄露给其他木匠。
“绒囡儿,你招待好倪侄女和绦小子,爹就忙去了。”
一旁的李绒想着:看杨绦这样子,是真深陷情网了罢,哪怕片刻,都想多和仙黛呆在一处。
杨绦浑然不觉。
后世布匹都是机织,浮纹布的手工织法他还没见过,今天他也见识一下,看看相比织造局里织锦缎又如何。
“绒姐,倪姐姐,哈哈哈,打扰了打扰了。”
杨绦乖觉地跟在李绒身后,进到正房右侧的一间起居室。
起居室内,一扇拙朴的屏风分割出内外。外间里,放着一架织布机、一架手摇纺纱机,和一些装着纺锤等的篓子,还有几个凳子。
那他这会儿在外间,也算是没进到李绒的闺房里去,还不算太失礼。
杨绦拿来一个凳子,‘嗖’地快速在织布机旁端正坐好,然后笑嘻嘻地看李绒:“绒姐,不用管我,你自忙你们的,小弟我就是好奇想看看,不打扰你们的。”
倪仙黛在织布机的另一边坐下,和杨绦面对面,觉得这小子言行有些逗趣,难得露出一个笑来:“你坐着只不出声,也就不妨碍了。”
一副谄媚样,扎眼得很,小小年纪就晓得喜好颜色了,哪里配得上仙黛妹妹这小仙女一样的人物!
然而李绒她也知道,仙黛妹妹是红颜也奈何薄命,身上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先天病症,嫁一个能逗她欢颜的男子,余生或许短暂,若是舒心也就足够了,无需奢求太多。
李绒认命道:“你既好奇,就在旁认真看着吧。”可别像刚在外面一样,盯着仙黛就移不开眼了。
哼,窥视仙黛妹妹美色的小登徒子!
“是是,多谢绒姐。”杨绦一副懂礼听话的模样。
“仙黛你身子弱,何苦学织浮纹布呢,这活儿虽是坐着、不跑不跳,却费神得很。你怎么不好生休养呢?刚才听了咳了一声,可还好?”
李绒迈腿坐到织布机上的横栏上,又调整好姿势,拿起梭子:“仙黛,你看我示范。”
一对闺中好友一个教,一个看,又一边说着话。
倪仙黛微微笑着,“绒姐你也知我,自来到这世上那日起,我就已经开始休养了,养了这些年实在是无聊得发霉!学着织布,织好看的浮纹布,倒是颇可开解烦闷无聊。”
“我何时不喘咳的,咳一声罢了,依旧好着呢,绒姐你别担心我。”这是在屋内坐着歇过一会儿了,倪仙黛说话也不像刚才一样喘不匀气,虽依旧气弱,却也能说出完整一句话了。
“我也知道,劝你是劝不听的。也罢,你心中欢喜了,就比什么都重要。”李绒无可奈何。
两个小女生说话,杨绦没有给予多余的关注,只坐在一旁,仔细看着布面。
李绒娴熟地用着大小两种梭子,用大的梭子织纬线,用小的梭子盘织出浮纹。看纹样是青绿缠枝滕蔓,纱线颜色只青绿色一种,和锦缎的丰富色彩无法相比。
显然,李绒已经是一个织布熟手,但速度也还是上不去。可见织这缠枝滕蔓的浮纹,有多费事了。
这就好比,织有缠枝滕蔓花纹的毛衣,与只织平针的纯色毛衣相比,前者必然要比后者多费上许多时间和心思。
而且织布时盘织出缠枝滕蔓浮纹,可比用毛线织出来,要更加费神得多!毕竟这纱线有多粗,毛线又多粗?稍微用力不妥,就会把经线扯断,这之后又要费好多功夫去续上。
杨绦盯着织布机上,开始在脑内构思要如何织。
最简单的,用双股线或多股线,去织条纹的‘浮纹’。不用盘织挽花,就像平常织平纹原胚布一样,抛梭打线,就能轻易织出来,不必多费心,也不必多费工。
再稍微要费心的,就是菱格‘浮纹’。菱形格纹稍难,但正方形或长方形的格子,却极简单。
只需在牵经时,先把(双股)多股经线和正常经线间隔排列好,到织纬线时就和织条纹一样了,不必多费心费工。
用织原胚布的效率,织出有花纹装饰的低配版‘锦缎’,实在太划算了!
在杨绦分神的时候,倪仙黛双眼死盯李绒复杂小心的盘织手法,心内就使劲儿去记盘织时、每一次穿梭的间隔经纱数目,真是头晕眼花!
“不怪我总学不会,实在是我手笨,一个不慎就会挑断经线。又还记不清每一梭的间隔经数,织出来的浮纹,真是丑得不忍多看。”
“浮纹盘织起来确实费心,且这缠枝滕蔓的纹样也属实较难,仙黛你十天半月学不会才是正常的呢。不急,来日我若想出简单纹样了,再教给你。”李绒挖空心思安慰。
倪仙黛蹙眉叹气,“唉,也罢。我今日来,主要还是想和绒姐见面说话,许久不见,妹妹想你了。”
“姐姐我也想仙黛妹妹了。”
杨绦只觉自己仿佛在闪闪发光,就像电灯泡一样。
‘这女孩子间的感情啊,真是甜得腻人,让人牙疼!’
不管心里怎样腹诽,总归杨绦还是很识趣的,现场看过织浮纹布之后也没什么事了,开口告辞:
“那小弟我就不打扰姐姐们…叙说私话了,已经看过绒姐织浮纹布,这就告辞了。”
李绒正想和倪仙黛两个人说说私房话,杨绦这样识趣,她也不吝给他一个好脸色。
“那绦弟你慢走,对了,你还没去看图纸呢!刚我爹已给你指了地方,你不必拘束,自去取了看吧,看完后放回原位就是。”
“是,好的。小弟正是这么打算的。”
之后杨绦去看了图纸。和李仙工先前说的一样,拉长了织机高度,把织匠坐的横栏做成了靠背椅的样式。
没有新功能,只是提升了舒适度。
看完图纸之后,杨绦就没再多打扰,只向李绒和李仙工招呼一声,就径自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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