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锈绿(其一)

小说:金陵图 作者:燕不学
    顾西章步近檐廊时,小小的绘师正落下最后一笔。

    左手辅右手使力,托举一支快及得上她手腕粗细的巨毫,小绘师踮起的脚尖随着下笔渐渐落回地面。

    行云流水的长线条与纸上寥寥几笔勾勒相映,即成长河落日。

    画卷上方,稀疏草屋隐约在淡色水墨的崇山间。

    顾西章只扫了一眼,便认出画的是金陵城。

    收笔,小绘师长长出了口气,塌下双肩,踉跄退了小步。着墨的画笔牢牢抓在手里,视线停驻在画卷中部,不自觉指间墨痕斑驳。

    贴在平整墙面上的长幅画卷比小人高出一半有余,不知全展开多宽,但见一侧吊在滑竿上的画轴筒滚圆,铺开能把三丈廊间墙壁占满也未可知。画轴下放了一高一矮两只杌凳,想来画上方时小人须得借助杌凳的高度。

    顾西章静静站在阶下,看小人仰着头继续后退,像是要从远处通览绘画成效。

    后方是青石砌成的石栏。

    顾西章默数。

    二、三、五……

    七。

    石栏才到小人臀下,后仰的上身过了阑干,刹势不及,手中巨毫并与小人翻过石栏向院中栽去。

    早有准备的顾西章伸手围来,小人稳稳落在怀里。

    那实木造制的笔身撞在青石板上,当啷两声脆响。

    小人一瑟缩,抱紧顾西章上臂,盯着迸溅满地的墨痕,过半晌才似回过神,抬头一望,张张口,哭声未泻,大颗泪珠溢出眼眶,鼻头也红了大半。

    顾西章轻轻放下她,小人犹有余悸,紧抓着手里宽大的袍袖不放。

    姗姗来迟的老媪看到这幅场景,低啐了声,恨声道:“小祖宗!”态度极是轻慢。

    顾西章耳目极尖,别过脸微微瞥了那老媪一眼,后跟来的使役拽下老媪,拉她离开边门,口中叫嚷着:“莫要冲撞了两位大人。”

    小人似又被满身凶悍的使役吓到,身子一颤,扑闪眼睫打下两颗泪珠,再度仰头打量不速之客。

    右护肩镶了三道铜钉,护心甲从左肩起延至心下三寸,银甲上雕刻着腾云绕骏马的图案。

    二转云骑尉。

    “顾尉……爷?”细细的声音似蚊蚋叮嘤,疑惑却是满满。

    尉官眉眼间有股历经沙场的肃杀英气,气质虽沉稳,看模样不过十七八,女儿家的风秀亦是再加三层重甲也难掩。

    何况小人有一双透皮摸骨的绘师明眸。

    “第五灵……筠?”顾西章有模有样地学着小人,也在末尾拐了道弯。

    小人一怔,旋即纠正道:“读作均,非是匀。”

    顾西章从袖袋摸出薄薄一片纸头,上书:第五灵筠,翰林图画院艺学,时年十岁有一。

    是了。

    眼前小人便是令金陵城府并卫尉寺头疼不已的涉案者。

    十岁出头的小娃娃肤如月白釉般细腻,眼眶和小鼻尖仍是红的,薄薄一双唇上只晕染几缕血色,嘴角下撇,一副要哭不敢哭的模样,教人不由生出怜惜。

    顾西章忽地悉晓为何夫人每次梨花带雨,何帅便要低声下气,任其予取予求。

    眼见玉童转世般的精致小人泪痕满面,她一介痛饮蛮虏血的军官尚且心生不忍,莫怪卫尉寺那帮粗老爷们推三阻四,各个说应付不了。

    灵筠从她微拧的眉头看出端倪,蓦地松开手,怯生生问:“尉官是为那件事来?”

    顾西章有意无意拨动悬挂腰侧的碎云锏,灵筠看到了,小步幅后退。退远了犹觉不适,拎起袍角转到尉官另一侧,让尉官隔绝开那散发着浓厚杀气的寒铁。

    “莫怕。”顾西章暗自笑了,“问你两句话罢。”

    小绘师端正立好,视线随之垂下来,掠过尉官袍袖时,“啊”的一声惊呼。

    尉官是耍兵器的,衣袖缎面上却有大片浓乌印迹。

    ……

    ……

    回卫尉寺路上,使役刘浑儿不无促狭问道:“寺丞大人,那您问出了什么吗?”

    顾西章心不在焉,半晌后,望着日头眯眼一笑:“还要再来几次罢。”

    顾寺丞造访第五艺学,本是为了询问三日前锣锅巷的火灾。日前卫尉寺下金乌街司走访得知,火灾前一日和当晚,都有个小小少年在楼下逗留。

    人称小少年明眸宛若点漆,唇红齿白,端是个精雕细琢的漂亮人。只是脸蛋上常抹着颜料,很不讲究。

    因着颜料的特征,三下两下就给街吏们对出是临安来的翰林院艺学。

    顾西章曾去过一次翰林院,印象中多是些深居内廷、一板一眼的老学究。小绘师年方十岁过头,已领艺学的荣衔,画技定然是千里挑一的出众。不止于此,身世或也与寺内传说相去不远。

    有这层隐秘在,原想抓少年进大狱老实交代的官老爷偃旗息鼓。

    究其原因,一来,小娃娃十岁出头,人命官司现场受过惊吓,证词能有几分可信;二来,金陵与临安相去不远,第五艺学乃都府来客,出了岔子,金陵城一城大小官员恐怕都得提着脑袋去临安。

    小艺学的身份来历在其次,今日本是揣着试水的目的顺道拜访。果不其然,小人本身就是个麻烦头。

    先是惊慌尉官为火灾案问话而来,待留意到弄脏了官服,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不,称得上如急雨挥洒而下。

    惹得照料她的老媪连声告饶。

    小人自己亦是道歉声连连,认定了哭啼不止是她难辞的罪咎。

    余光瞥见袍袖上的深色墨污,耳旁顿时回响起小艺学的噫嘤啜泣,顾西章一拍脑门,拍下前额缓缓涌上的钝痛。

    老寺卿实乃老狐狸,烫手山芋丢给她闹笑话。

    她驰骋沙场,蛮狄恶虏来一个杀一个,哪成想有朝一日会为哄小娃娃手忙脚乱,及至落荒而逃。

    只是好奇小艺学身为翰林院学士,按理应常伴与君侧,又因何流落金陵城?

    “禹温故,你来金陵几年了?”

    后头年少些的使役正东张西望坊间的店铺摊位,琢磨着待会儿买些什么好吃的回去,冷不防被点名,两只滴溜溜转的眼珠子瞬时定住,抽抽鼻子,摊开一只手掌,摁下拇指,“整四年了,寺丞大人。”

    “第五艺学来多久了?”

    卫尉寺老寺卿推介禹温故到她手下,声称此人乃是金陵首屈一指的包打听,便是为了让顾寺丞尽快熟悉金陵城事宜,使其昼夜随顾西章左右。三五日下来,只觉禹温故为人木讷拘谨,倒不见得哪里出众。

    禹温故脑袋一晃,给出答案:“有一年零七日了。”

    “唔。”

    那比她足足多来一年。

    “往常可还安稳?”

    禹温故傻愣愣的:“大人,您这安稳作何解释?”

    “有没有杀人放火,鱼肉百姓,或是横生事端之类?”

    甫一出口,顾西章自己觉得好笑,第五艺学一个动辄哭鼻子的小鬼头,拿眼泪淹了别人家的倒还有可能。

    握着碎云锏,回头正要和使役说些莫放心上的话,却看他钉在原地,两眼定定望着斜上方,好半晌不眨一下。

    寻味出莫名的意味,顾西章转向另一边,朝刘浑儿一睇。

    刘浑儿努努嘴:“动脑子想事情,等着吧。”

    顾西章慢了步子。

    近旁是金陵城随处可见的胭脂粉铺,有活泼的老板娘跃跃欲试想给这位英姿军官推荐自家的香粉胭脂。顾西章有来有往,对老板娘的挑逗亦是言笑晏晏。

    刘浑儿鼻孔出气,对此种情形甚是不屑一顾。

    这使役天生体格壮硕,年岁过半百,当街而立,依然是一堵厚墙。因这天赐的男子体魄,素日不待见女官。卫尉寺新任寺丞与他相处一两日下来,几度受他明面上的冷眼。

    若非不识好歹,不至于这把年纪仍是杂役。顾寺丞不恼,转头向送糕点茶水来的老板娘嘘声眨眼,老板娘会意,也将食指竖在唇前,笑着噤了声。

    老寺卿说禹温故人如其名,不大的年纪,脑袋瓜密密麻麻不知装了多少东西,温起故来,莫不如把书页原原本本复述出来,就是翻看的时候耗费些辰光。

    顾西章寻思终于要给她见识上了,安心等着,直等到左旁的老板娘喝完半盏茶,禹温故“阿”一声,脸上出现懊恼的神色:“说来,不是什么大事。”

    “说来听听。”

    “艺学大人差不多每个月都要换保母,且是保母主动请辞。”

    “哦?”

    禹温故点点一字眉眉心:“最长三个月,是弯柳巷子的李妈妈,现在庐阳县令家做工。十六街有个白婆子,上月,您到任前没几天辞的。”

    十六街离得不远,顾寺丞看了看天色,袖中摸出两把铜钱给刘浑儿,打发他走人,随后朝禹温故道:“你知道路的,走吧。”

    禹温故乐颠颠儿跟上了。

    白婆子正巧在家,听说是问第五艺学的,未说话先苦了脸。

    “临安来的大官人,随身没带奴仆,护院的管家的,听说都是前任知府老爷临时拉来的浑人,整日花天酒地。而近身侍奉的保母,尽管叫牙子介绍,去者不拒,去一个走一个,您想能是什么好差事?”

    禹温故让白婆子的儿媳烧了茶水,这时端上来。顾西章斜眼看碗里漂浮的茶梗,拂了衣袖,让他自己用了。

    “老奴去以前,李妈妈嘱咐过老奴,让老奴千万小心,要么去庙里拜拜菩萨,老奴心说她怕是没伺候过大官人,受到了惊吓。没成想……老奴才去了半个月,也给吓出一身病。”白婆子摇摇头,左顾右盼,看了禹温故,又看年纪轻轻的女官,一副欲言又止。

    顾西章漫不经心的模样装不下去了,一手扶着肘节,手指轻点下颌,“直说无妨。”

    “老奴实话说了。”白婆子捂着漏风的豁牙嘴,嘶嘶抽了好几口冷气,凑到顾寺丞跟前,压低声音急促促道,“大人,那要命的小祖宗……开了天眼!召神弄鬼!”

    顾西章忽然想起,艺学府看护相当松散,她长驱直入,一路看不着掌院家丁,便不曾通告,亦不曾自报家门。

    ——那小艺学怎地一语道出她姓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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