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艺学画了我?”顾西章失笑,“她画我作什么,我又不是花儿鸟儿。”
“小艺学只画了一双眼睛,还恼我认不出,哭起鼻子来了。我没办法,只好哄她说像。”代繁说着蹲下来,踅摸个差不多的位置,仰看她。
二娘的眉眼跟北方冻河似的,眼瞅着清澈见底,也没冷到河面结冰的程度,但如果踩进去,要不了一会儿就能把人的脚趾齐根冻掉。
代繁试着把艺学画作上的那双放在眼前二娘的面上,登时打了个寒噤,大摇其头,“不像不像,就是不像。”
顾西章拿铁钎翻拣瓮里的羊肉,勾出一截截斫开的脊骨,没好气道:“你若闲极无事,听说临安今个儿有步递送信去军营,你回去一趟。算时日,元旦大朝会该有日程安排下来。”
她指了指旁边分拣出的一堆肉骨,“这些带去给詹统领,他爱吃的。”
代繁应了声,拢起掂量了下,约莫四斤还多,再一看,满满一瓮去了大半,“二娘待詹统领真不薄。”
顾西章又加了两块肉进去,说:“老詹跟大帅是过命兄弟,这点儿礼数当是有的。”
“二娘说有,那就是有的吧。”代繁翻着白眼大步走到门口,身形一顿,前脚悬在槛上,上半身转过来,“二娘最近,当真不回军营?”
“锣锅巷那桩案子关紧,得先办了。”顾西章摆摆手,“你快去快回,一会儿还吃得上古董羹。你要是回来晚了,我可拦不住半眉。”
半眉是她派去查使役禹温故的断眉汉子,食量奇大。
代繁再不废话,麻溜儿跳上马。
只是转过茅草院墙被一股夹膻的肉骨味勾回头,看看装不下三匹马的小院,比茅草屋多了几块青砖的工字瓦房,心里一阵难过:怎么打了胜仗回来,军营大帐叫老詹占了,城里住的窝忒也是寒酸。
顾西章却觉得这小院正好,院里烧一堆柴火,不担心风大烧太快,整个院子暖意融融。
四段腿骨烫过了沸水,重新换水,添了香料药材继续用灶台大锅炖。再选些精肉清洗切片,薄抹过酽酒浓酱和花椒盐巴,放进钵子里腌渍。
食料准备齐全,顾西章自己去找宅务管事要了只大风炉放在小院,架上一口两尺铜锅,骨头汤加到一半满,慢慢炖着。
半锅汤“古董古董”烧开,半眉门也不走,一个鹞子翻身,从马上越墙直落风炉前,掀开锅盖,把热腾腾的香气往鼻子下扇,一脸陶醉的笑:“二娘早说吃古董羹,我路上顺便打两壶酒回来。”
顾西章忙着择芽菜,头也不抬,“交代你的事情办好了吗?净想着喝酒。”
半眉也拿起一颗白菜摘坏叶,“查完了,一清二白。”他垂涎地瞅着翻腾的汤面,手下左一片右一片,不论好坏,统统囫囵摘去。
顾西章无法,从他手中捞来白菜,“你去打酒吧,要形意楼的。”
形意楼有段距离。这空档,代繁赶趟先回来,只是不知为何不进院,隔着院墙压低嗓,说:“我那个……属下……有……”
听她遮遮掩掩语气不对,顾西章二话不说出院门。
代繁高大,牵着马绳弓腰杵在小道,像棵百年老柳树,一眼看不出身后藏了什么,倒是一只缩头缩脑的虎头小棉靴泄露奥妙。
“灵筠。”
小艺学扭扭捏捏从代繁身后站出来,怯生生望一眼顾尉官,低下头,拽紧了代繁衣袖。
代繁忙道:“我刚刚打从艺学府经过,几个嬷嬷围着艺学小大人念什么女经,又抢夺她手中饼子。我看小大人为难,就自己做主,带小大人过来了。”
“太吵了。”灵筠哑着声嘟囔,“我要画,姆妈要我换衣服。我要吃,姆妈训我非餐时不可贪嘴儿。”她眼中盈着两汪眼泪,却仰着头,不住吸鼻,不让眼泪落下来,“没欺负,就是……太吵了。”
顾西章心念一转,猜是新去的保母尽职尽责,要把艺学教作窈窕淑女,反而打扰了艺学。
她自忖别是弄巧成拙,宽慰道:“我烧了羊骨汤,还想着一会儿给你送些。你来得正好,省得送过去凉了。”
小艺学一下子抬头,两颗星坠入她眼中,明亮灼闪。她痴望尉官发了会儿怔,代繁低头在她耳边说了句话,她放开代繁,有模有样地行拱手礼,口中磕绊道:“叨、叨扰尉官……”
顾西章笑,侧身让出通路:“第五艺学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进。”
代繁先前紧张,这时忽地重重跺脚拍手,大嗓门道:“像!”
“像什么?”半眉打完酒回来,好奇地问。
代繁高兴得很,一把抱起小艺学:“代繁有眼无珠,代繁要说,艺学大人画得像极了!”
灵筠还没从被人强行抱高的惊悚中回神,就被这喜不自胜甚或得意忘形的女兵士扛进小院,直到放在杌凳上,方才愣愣泻出一声:“哎哟!”
满院欢笑。
代繁太喜欢小艺学,霸着铜锅连二娘都不许动,先给灵筠盛了一大碗炖白骨汤,又怕烫着她,自己端着碗,用汤勺一勺勺舀到小碗,再用调羹送到艺学嘴边,让小人:“啊,张嘴。”
她不厌其烦、次序一道道的把半眉看傻了:“……”这他娘的还是江北军一霸,母老虎代繁?!
顾西章也不忍看,抽空把肉片下进去,向半眉道:“今日探查了什么,说说吧。”
半眉一愣,眼光斜向小艺学,“这……”
小艺学被代繁伺候得手足无措,巴巴地顾盼尉官。
顾西章便把烫好的肉片夹到她碗中,安抚似的略勾唇,“这里没外人。”
小孩子忘性大,一阵风一阵雨,今天吃教训,明天说不定故技重施。第五艺学耳目通达,不如坦坦荡荡,教她没得琢磨。
再者,也有必要让她早日了解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禹温故乃邕州人士,跟当地禹氏商行的禹氏稍有渊源,差不多出五服。”
“邕州?”顾西章稍一思索,“那不是在广南么,怎么来金陵了?”
“说是父母双亡,先前跟禹氏二当家来金陵谈生意。他不是家仆,来去自便,想留下,那二当家也给了些钱,供他半年开销。后半年,他一度被福田院收留——就是给孤儿寡老以及病困百姓的居处——靠帮院工写信讨一口饭食。老寺卿听说他文字不错,把他招进卫尉寺做使役,又垫付资费,通过店宅务帮他赁了小屋,至今。”
店宅务由官府设立,专管房屋租赁。顾西章目下住处便为店宅务经办批拨,每月自负租费。
因是官府机构,各项来历均记录在册。半眉翻不了卫尉寺人员簿,店宅务管事那边塞贯铜板,打听个把无足轻重的使役,倒也便宜。
官方文书难般造假,禹温故若真曾沦落到借住福田院的地步,又有什么能耐在文书上做文章。
但顾西章想起他斯文讲究的用餐仪度,仍觉蹊跷。
看她神色有异,半眉说:“禹氏商行在金陵开了几家铺子,掌柜和伙计也有邕州来的。”
顾西章颔首,“再查。”
转头和艺学解释,“我手下有一使役,你见过的,就是早上和你打招呼的皂衣小吏。我怀疑他来历不明,所以我要查清他的底细。用人便是如此,你粗看他忠厚老实,实则其心莫测。世上不乏奸诈之人冒充仁良,若一时失察,将虎狼养在身旁,日后便是祸害。”
灵筠嚼着羊肉,目不转睛看她说完,慢慢地说:“尉官要用他么。”
顾西章却是一怔。
过目、过耳不忘的才子神童举世无几,像禹温故这般诸多见闻全无遗漏的,足称一绝。她手下缺识文断字头脑活用的文人,确动过笼络禹温故的心思。
她片刻失神,代繁只当是艺学年幼冒失,说错了话,忙把小碗递给小人,从怀中取出封信,“二娘,临安的信。”再从贴身内袋取出一只墨色竹筒,低声说,“阿长家的,信使等了一天。”
顾西章用湿帕子净了手,屈指在灵筠小鬏上一弹,夸她:“灵筠伶俐。”才接过两封信先后翻阅。
汤温正好,小艺学看看代繁又看看尉官,抱起小碗一口喝光,扬高了眉,长长地出了口气,是满足的:“好好喝呀。”
“那得是,”热气熏得代繁直抹眼,“二娘好这一口,自己也愿意下手做,手艺顶顶好,就是以前……没机会。”
军营男人得空还能打野味,架在火上烤,大伙分骨肉吃。然而二娘不可。二娘若是做,就落实了“煮妇”之名——洗手做羹汤去罢,军机大事要你厨娘来管。
她更得吃得比别人糙,这才叫能吃苦,才有冲进沙场展示身手的机会。
“代繁。”顾西章淡淡出声,看完的大朝会日程注装回信封交给她,接着拆开墨色竹筒——那筒子尾指粗细,可见信纸不会太厚,内容不会太长。
代繁哎了声,收好信闭紧嘴巴。心里也纳罕自己今天怎么回事,好好的老是胡思乱想,徒伤心。
幸而小艺学也没追问为什么,羊肉一片片拨进铜锅,学着半眉从一数到十五,将长筷下进汤里捞。
两根竹棍比画笔难用太多,小人手被热气烫红,才学会怎么并起筷子,然而一无所获——早被半眉夹走吃进肚了。
灵筠哪知道汉子狼吞虎咽起来,天王老子来了也装作无视。索性站起身,凑到铜锅上方,仔细寻找,小脸蒸得通红,眼睛也呛出水珠。
代繁看不过去,抢走半眉的筷子,轰他走人,又给艺学小大人下了几片。
灵筠却将代繁加满的小碗送给尉官,“吃嘛。”
顾西章不推辞,随手把墨竹和三言两语却教她看了许久的短笺一齐塞进风炉火烧,吃着代繁烫、艺学送的肉食,喊半眉:“烧水泡茶。”
茶足饭饱,小人上下眼皮直打架。代繁寻思她给艺学小大人送回府,顾西章近水楼台抄搂起昏昏欲睡的小人,“去拿外氅来。”
迷糊间,灵筠堪堪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没看清光色,从木樨香中认定抱她的是尉官,喃喃叫一声“尉官”,便把脑袋顺到热乎乎的颈窝,彻底睡过去。
……
……
天寒,往锣锅巷的一路灯火渐渐熄灭,到数日前发火事命案的刘氏案场,夜深了。
狼藉案场两组杂役戍守,顾寺丞骑马披氅而来,刘浑儿举起酒葫芦,散漫地向寺丞歪脖致意。
顾西章扔给他一吊钱,“独乐不如众乐,带弟兄们喝酒去吧。”刘浑儿未作表示,杂役们先哄闹,她按下手,说:“小声些,街坊邻居都睡了。”
实际这周遭已经没什么人住,不过杂役们依言收了声,也放轻脚步。
众人散去,氅内怀中有了动静。
小艺学暗中摸索半晌,终于从系带的襟口钻出脑袋,眼望火把照亮的废墟,竟是瞬间从梦中清醒,惊喜道:“还在!”
她挣扎着要出来,顾西章解开系扣,但将大氅裹紧小人,“风冷。”
灵筠却拍着马脖只说“我要下去”。
“不急。”顾西章捋弄了几下小人头发,等适应凉风,抱她跳下马。
灵筠后脚没沾地便爬上废墟,接着昨日被尉官打断的地方继续翻。她早上有阵子甩开代繁来过这里,只是站着好多凶蛮杂役,不许任何人靠近。
小人显是知道要找何物,也知道着落在哪儿。顾西章暗自叹气,没来由地想:也不知那一锅羊汤能否换来几个问题。
禹温故身份存疑,木讷和机敏并存。她有心把小艺学与诡怪之事撇清,同时将她摘出火事案,于是早上有意敲打那使役。
至于案子,她梳理脉络,又走访一日,发现不难,甚至业已有眉目。
先前府衙忌惮艺学在其中不知是什么变数,怯于深查细纠,唯恐查下去发现是小儿(只差明说罪魁祸首是第五艺学)顽皮,不慎引起火势,将来不好收场,也难向临安皇城交代——再怎样,第五艺学还担着一层宫里贵人出身的传说。
不,现下不能再以“传说”论之。
顾西章缓缓揉着额角,墨竹信证实了第五灵筠的身份。她是出生便流出宫的天家子,是阿长的妹妹。
墨竹乃临安长公主的标识,见墨竹如见禁军都指挥使令。
阿长着顾西章元旦赴大朝会时,护送第五艺学一同去临安,但要机密。
懵然无知的小艺学仍拿着不知哪儿捡来的树枝翻瓦砾,天空忽然飘起雨沫来,艺学动作却越来越轻慢,后来干脆扔掉树枝,拿手翻。
“那天也下了雨。”
“是么。”
“那天风很大,还好零零洒洒下小雨,才没有波及更多人家。”灵筠似是自言自语,也不管尉官是否回应,搬开一片碎瓦,从下面摸出一样东西握在掌心,吸了吸冻红的鼻,说,“找到了。”
顾西章展开手臂,弯腰把小人围在大氅,“找到了就好,我送艺学回府。”
她其实没想看艺学找到了何物,因为那东西能被小人攥在手心,便实在的小,薄薄一片,和铜板一般。
但小人主动摊开手,正是一枚铜板。应是前些年的旧制钱币,看来存了许久,方孔四周的字迹俱已被铜锈覆盖。
天太晚了,小人找到东西,精神明显懈惫,窝在怀里东倒西歪。
顾西章扶着她一路疾驰,转眼到艺学府,两名媪妇抱着汤婆子等在台阶前,一见艺学,险些没跪下去,“小祖宗哎!”
灵筠不理她们,扯尉官的衣袖,“尉官也一起来么,我吃了尉官的羊汤——唔,还有羊肉,羊骨,白菜,芽菜,白菌,羊肉,羊肉,羊肉,羊肉,哦!还有茶……可以回答好多个问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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