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锈绿(其六)

小说:金陵图 作者:燕不学
    顾尉官一早点完兵,带上两名亲兵,马鞭一扬,过了将军桥。

    打马右转不久,遥遥望见艺学府白色高墙下一团乌衣。

    顾西章心下一哂。

    昨日分别,她叫禹温故五更天来将军桥附近等,可没叫他去蹲艺学府的墙根。

    日久见人心,才几天功夫,原先觉得内向拘谨的使役也会看风使舵,自作主张了。

    心里一点淡薄笑意尚未勾动眼尾,便让鸦羽长睫盖了去,仅留阴翳浮动。

    又来。

    才过桥,似轻还重的窥探便在肩背闪过。堂而皇之,甚或猖狂嚣张。

    明知就算极目四望,也难看出具体蛛丝马迹,但顾西章仍下了马,将马儿交给亲兵,换来两颗茶梗蛋,一边剥着一边慢悠悠晃过去。走几步停下,掸去黏在指腹的碎蛋壳,迹不可寻地视察周遭。

    被窥探的感觉在空旷荒野与寂静无人的偏室出现过,一次又一次。

    经历的次数多了,仔细回想,源头应是初次造访艺学府之前——校场去卫尉寺,打艺学府门前走可以,从后方走也可以,十分顺便。那日一时兴起登门拜会,便有这样一层根由。

    窥伺感挥之不去。

    自幼习武,顾西章感官较之常人敏锐,蛮金派出的细作刺客这些年不知被她抓到多少,其中不乏用蛮邦邪术伪装的幼子稚童。

    四周风声习习,枯蔓曳曳。

    顾西章凝神,目光定在一处,口中轻“咄”出声。

    艺学府内一棵过墙的雪松高枝“唰”的一声轻响,两股风流在缀着密麻针叶的小枝不期而遇,细枝摇摆了几下,复又恢复宁静。

    窥伺感削弱,继而消散。

    顾西章敛了眸,看一眼剥壳去皮还显得脏兮兮的蛋,张口咬去一半。

    昨日在巷弄中,她清楚听到第五艺学冲无人小巷叫“赤耳”。

    想来,便是监视白婆子那坏心女婿、数落哪家鱼不新鲜的“痴儿”吧。

    此物……无形无状、无色无痕,若能作为机密武器用在两军交战,必是决定胜负的杀手锏。

    不可。

    万万不可。

    温吞吞剥完第二颗蛋,顾西章人已近禹温故。

    使役趴伏在阶前,三寸三分长的册子搁在书箧垫作的案几上,借熹微天光挥笔疾书。约是全神贯注于书写,对寺丞的靠近毫无反应。

    这使役也是个痴儿。

    脑子里七零八落不知装了多少故事,每天又有巨细靡遗的增加,专注起来,连路都忘了走,往往显得驽钝。

    军师先生说行文见风骨,她有心考验禹温故,叫他载录近半月见闻,从中找出分门别类的方法,列出纲目,往后对答如流。不然问他问题,得到答案动辄耗去半日辰光,要他还有何用。

    老寺卿只道禹温故过耳过目不忘,没提到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只是笔锋偏弱,端正中透着秀丽,不像出自少年郎之手,倒像……

    顾西章目光微沉,定睛去看纸上内容。浏览半页,一口蛋黄梗在喉间。

    笺页上,前一行“寺丞瑶林琼树”,后一行“尉官动若雷霆,定若岳立”。

    顾西章捏着半只茶梗蛋,好容易顺过气,仨瓜俩枣的耐心也告罄,认定使役有心拍马屁,故意视她不见,照着他屁股踹了一脚。

    禹温故毫无防备,饱蘸浓墨的一笔戳在纸头上,没去管谁踢的他,抱着笺本咿唔哎哟,心疼得直抽抽。

    笺本是建阳椒纸扎编成的厚册子,椒纸防虫避蠹,手上这一本抵得上他半年俸禄。寺丞送了他两册,他恨不得每页上密密麻麻不留空隙。

    顾西章又踢了一脚,“回魂。”

    是寺丞。禹温故气短了半截,只剩下心疼委屈,说:“椒纸可贵了。”

    “小气。”顾寺丞扬手丢掉蛋壳,“用完了寺丞送你一匹金粟笺。”

    金粟笺乃是以前寺庙抄经专用,市面千金难求,天大的馅饼将禹温故一屁股砸在地上,脱口惊道:“真的……”他定了定神,眼珠子咕噜噜一转,生怕寺丞反悔,硬生生改话,“真的是多谢大人!”

    顾西章横他一眼。

    禹温故赶忙将笺本往怀里一塞,拎起书箧,麻溜儿往艺学府街门方向跑。

    这小吏——

    她可没说去哪儿呢。

    顾西章目光悠远,招手唤来断眉亲兵,吩咐道:“去寻历年五等簿,丁账,寻到保甲簿最好,彻查此人。”

    椒纸、金粟笺,皆非寻常人家用度,市面上不太多见。年初军师先生调任军营,临行前赠予何帅集页成册的椒纸笺本,鼓励他勉学。然何大帅向来以目不识丁为荣,前面拿到手,后脚转送给她。

    这一介升斗小吏倒识货。

    禹温故走得快,一气到了艺学府门前,这才恍然觉察后方目光不善,回过头来。

    他有道左起右连的一字眉,鼻下蓄了抹稀松绒须,隔这么一段距离看去,白净面庞两横并做“二”,怎么看,都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对上寺丞目光,禹温故抬起手蹭去额头冒出的层层虚汗,浑然忘记手里执着一杆洒墨的笔,墨水点在下巴,又加了道歪歪扭扭的须。

    寺丞闲散踱步,冷眼瞧着禹温故白费功夫擦拭墨汁,径自走过艺学府街门。看样子,并没有打算找第五艺学。

    “大人……”

    禹温故奇了怪了。

    为了从艺学这里得获线索,寺丞数度登门造访。

    昨日大人将小艺学从恶犬爪牙下救出,小艺学便主动要禀告锣锅巷走水案详情,然而不知为何,都被寺丞三言两语搪塞回来。

    今日寺丞也是过艺学府门而不入。

    禹温故咬住笔头,思索着要不要记下这一笔。

    他还没跟上寺丞的步子,艺学府大门“吱呀”打开,探出一只戴风巾的小脑袋。

    第五艺学跨过门槛,仓促地跟送她出来的老媪摆摆手,背着叮铃咣当的行箱跳下台阶。

    禹温故躬身向小人行礼,“见过艺学。”

    顾西章置若罔闻,待到艺学小跑追上来拉扯衣袖,方才低头一笑,“早啊,灵筠。”

    艺学气喘吁吁,“今日……”

    顾西章流利接话:“今日天气不错,艺学大人去写生么?”

    “我……”

    “你出门怎地不带小厮?”顾西章隔着风巾捏了把小鬏,堵住小人的话,“哦,是前日那两个鼻青脸肿,有碍艺学观瞻。无妨,尉官改天赔你两个听话的。今天嘛……”她回头喊声,“代繁!”

    小艺学咬着唇摇晃她衣袖,弱声唤着“尉官”,分明有话要讲,顾尉官不给她机会,朝牵马急奔而来的亲兵道,“你好生伺候第五艺学。”

    代繁将马绳交给尉官,躬身抱拳,“属下得令。”

    “顾尉官!”小艺学急得一跺脚,眼圈也泛起了红。

    “尉官查案去了。”顾西章翻身上马,顺起缰绳,“改天遇到狗儿,尉官再陪你打!”

    后一句已是从下个街口传来。

    禹温故追不上四条腿的马,一点儿也不着急。寺丞大人用得着他,自然找得到他。于是慢慢跟在小艺学身后,看着小人两手握成拳头背在身后,闷头往前冲了几步,突地蹲下来,脸埋在膝盖。

    ——艺学约是恼羞成怒,小拳头攥得可紧,忿忿地捶打鞋面。

    寺丞缘何顾左右而言他,推托艺学上报线索,禹温故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忽然醍醐灌顶。

    ——寺丞这……怕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

    禹温故猜得不错,经过卫尉寺附近有名的形意楼,上空掷来一颗干瘪桂圆,不偏不倚落在他虚握的手里。

    寺丞在二楼窗口扬起下颌,“上来。”

    时辰尚早,宾客聚在楼下吃早餐,楼上倒是清静,小厮领禹温故经过几间空房,到了靠外的雅间,推门请他入内,随即关门。

    桌上摆着一碟芽菜,一盘切段的油炸桧,半只清蒸鹌鹑,一碗见底儿的菜羹,还有一满碗在末位。

    寺丞给他准备了早餐么?禹温故喉头滚动,连吞涎水。

    “坐。”

    顾寺丞将鹌鹑和油炸桧一并推来,问:“白婆子讲的故事你记到了么?”

    禹温故翻开笺本,“记下了。”

    “给我看。”

    禹温故递过去。

    顾西章翻着册子,漫不经心说:“军营随意浪费粮草,可是要挨鞭子的。”

    禹温故便不再客气,拿起碗中热水泡的帕子净过手,拣起两根芽菜放在冒热气的羹碗,喝了口羹,而后拿起鹌鹑。

    等他茶足饭饱,顾西章一册翻完,袖间滑出薄刃,手动刀落切下其中数页,说:“和艺学有关的,都忘了吧。”

    “大大大大大人!”

    禹温故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不知是该心疼椒纸,还是头疼寺丞大人给他降下难题。

    顾西章还他笺本,三指并拢按在禹温故手腕脉处,神色不动,漆黑眼眸侧向窗外,说:“你且记得,丁丑年后,金陵城再无诡异之事。”

    寺丞大人轻飘飘说着话,手指却越勒越紧,仿佛套了铁圈,烫如火烧,禹温故疼得龇牙咧嘴,灵台渐渐理出一片清明。

    前朝道宗皇帝迷信玄门术法,任由奸佞当道,导致东京三千皇族贵卿并十万百姓悉数被蛮金掳走,半壁江山被蛮金占去,丧权辱国,实为万古之耻。由此,本朝对怪力乱神忌讳颇深,对玄法奥妙之事可谓厌憎。南渡初年,先皇定金陵为行在,斥道门佛寺无功无用,废绝保宁寺,以其为行宫。可见官家对那普度众生唯独不度官家的神佛,是何等敬之深,怨之切。

    倘若小艺学真如白婆子所言,召神弄鬼,就算她是流落在外的天家子,恐也难得善终。

    “你说是么?”

    她唇舌间似乎还滑过一个词,禹温故疼得耳旁嗡嗡作响,也分不清是什么,两眼上翻,艰难告饶。

    顾寺丞似是哼了一声,甩开手,“记住了么?”

    禹温故拍打两袖,屈膝跪地,把头磕得“咚咚”响,说:“记住了。”

    ……

    ……

    几笔线条勾勒出远山近河,第五艺学站后几步,左看右看,又像不满意画作,拧巴着小脸,撕去画纸。

    眺望了一阵萧瑟的河景,灵筠从箱中取出一只鱼肉馒头,照例将鱼肉挤出,放在一片落叶上,自己小口吃着冷硬馒头。

    阵风吹拂,竟将小指大点的鱼肉吹个滚过,又有几片枯败草叶黏在上面——这是代繁所见。

    第五艺学眼中,狸奴香叶红的小舌头吞吞吐吐,抿着鱼肉馅团。嘴被占了,也不耽误它口出人言:“尉官决计不是凡人。”

    小狸奴没长翅膀,但它飞檐走壁如履平地,速度比千里马不知快去多少,跃上数丈高的枝头易如反掌。唯独胆量特别小,常常小见大怪,自己吓自己。

    “小灵筠,她盯着我说‘丁丑年后,金陵城再无诡怪之事’,她还叫出了我赤耳的大名,依我看,她是在警告你!”

    何谓诡怪之事?

    灵筠不懂,托腮转望远处的代繁。尉官今日派给她的亲兵不是上次的断眉汉子,虽然看得出是女兵士,然面色黝黑,身材健硕,说话拿腔作势,泼辣之气油然而发。

    杀过人的人哪怕假作和善,都是一张凶狠黑脸,独独尉官是温润的白,卓尔不凡。

    灵筠用作废的画纸包起剩馒头,重新在画板锲上一张水纹纸,挑拣一只狼毫叶筋笔,蘸了些墨水,举手勾画。

    赤耳踩在她鞋面上,抬高声调:“小灵筠,你得防着尉官,莫要被她好言好语骗了。”

    灵筠既不说是,也没有些微表示,专心运笔。

    赤耳平时不会打扰她作画,这时一着急,不顾三七二十一从鞋面跳到她肩膀,“我看那尉官凶神恶煞,比阿修罗还可怕怕……怕啊啊啊啊呜啊!”

    小狸奴如遭雷击地蓬开了毛,滚下灵筠肩头,前爪抱头,尾巴绕了又绕,缩成一颗白底滚黑边的毛鞠球。

    它前番讲尉官如何可怕,叫它连滚带爬蹿回来找灵筠,转身就在画纸上看到了那双盯它的眼。

    “我的乖乖!你遭了魇嘛!”

    第五艺学灵感正兴,高古游丝一笔,钉头鼠尾一描,哪听得狸奴喵喵呜呜。

    赤耳急得团团转,过了会儿,斗胆偷眼看,只见一尺见方的画纸上寒潭似的、湖光似的、弯月似的,好几双波光流转的眼,一双双都盯着它看,耳旁又有冷冽的声音道:“金陵城再无诡怪之事!”

    甚么是诡怪之事?

    它这会说话的狸奴赤耳不就是旗帜鲜明的一桩!

    狸奴骇极了!逃也无处可逃,索性眼一闭,挥爪往画纸上挠去。

    “赤耳!”

    喝声陡然惊醒吓懵的狸奴,它弓背弹跳。岂料,不偏不倚弹向灵筠膝盖。

    第五艺学反应不及,左脚绊右脚,一头栽在支起做画板的行箱箱盖,将未干的墨蹭印了一额头。

    闯大祸的赤耳这会儿倒是机灵,把自己缩成一条长绳,提着爪子悄没声钻进了草丛。

    听到惊呼,代繁抱刀站起身。她只不过稍微眯了下眼,小人就摔在地上。抬着一张茫然的脸,脑门上墨痕斑斑,把她看得莫名其妙又暗里发笑。

    笑归笑,这无故平地摔的小娃娃是尉官罩护的,她箭步上前去扶小人,却被小人反挡手臂推开。

    代繁顿了顿,余光瞥见画纸左上角一对硕果仅存的完整笑眼,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哪里见过,犹疑道:“这是……”

    灵筠一骨碌爬起来,指着画纸脆生生地问:“你认不出是尉官吗?”

    代繁端详片刻,还是不太确定,犹犹豫豫道:“听你一说,是有几分像。”

    灵筠急声道:“几分像?”

    代繁贫苦人家出身,行伍一呆十余年,凭她抓破头皮也意料不到那“几分像”是对第五艺学画技的莫大质疑,她摊开一只巴掌,“五分吧。”

    “什么啊……”灵筠垂下脑袋,喃喃道,“不、不可能才五分……”

    细笔画肖像,讲究形五分,神五分。她将心里脑海里的印象搬到画纸上,尤其这弯月般含笑的眼,正是昨日尉官在府上看她的模样,她自认已有九成九的形神兼备。代繁评出五分,比赤耳往画纸上挠了一爪还难受。

    代繁模糊抓住了什么,再行观摩,说:“二娘没有……二娘不会……”

    她搜肠刮肚,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去形容。

    代繁十四五岁被赌鬼老爹卖给痨病鬼冲喜,隔年痨病丈夫去世,她又被公公卖给军营作奴,幸亏那时顾家小娘子身旁缺体己的保母,正巧将她要了去。

    看着二娘长到如今,代繁对她再熟悉不过。

    细细端量,确实在形状上看出相像,但那股韵味……

    见小人失魂落魄地拆画纸,代繁重重击了下掌心,“顾家二娘断不会这么柔,这么软。”

    是了。代繁想。二娘如果不是生在顾家,没准儿会和画上相去不远,眉眼弯弯,看上去是温暖的,柔软的,是教人愿意掏心窝子哄她一笑的。

    但二娘偏偏生在顾家——百年世家,五代将门的顾家。

    军营老油子闲来嚼舌根:可惜顾家二娘生错女儿身,她若以七尺男儿身护国□□,建功立业,便是铁骨铮铮好儿郎。

    代繁听到一次打一次。

    二娘在尸山血海摸爬滚打,三年间让北军众将士从轻蔑无视到甘心拜服,亦令天家刮目相看,颁布“巾帼令”,为天下女子从相夫教子的陈规旧俗劈开一条新路,凭什么“男儿”还要来抢二娘的荣誉,这不是仗着身多二两肉,脸皮都不要了么。

    寒风萧萧吹着岸旁黄枝柳,代繁难得而又应景地陷入惆怅:这些年,二娘给自己锻出一身铜筋铁骨,长成参天大树,失去了什么,舍去了什么,有哪个知晓,又有谁人在乎。

    第五艺学却在她的沉思中更迷惑,也更不服气:“尉官就是这么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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