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唐朝诗人杜牧之曾在《江南春》一言道出南朝寺庙为数之众。
南朝佛法兴盛,刘宋尤为尚佛,在首府建康城(亦即今金陵)兴建大大小小数百座庙宇。
六百年来战乱纷繁,数百座百年古寺历经风雨,起落浮沉,毁之泰半,少数在前朝得以复显,然在南渡后亦再度遭受灭顶之灾,如今存下来的江南佛寺,百中不过一二。
金陵城南能仁寺便是彻底沦为废墟的一座。
传说前朝大显时,寺内有一株上了年岁的梅花树,虬枝铁干,总在冬季绽放幽香,引有缘人驻足流连。
人道其香沁人心脾,有醍醐灌顶之作用,偶有好事者在冬日慕名前往,却无功而返。久而久之,便再无人问津。
人迹罕至,疯长草木逐日盖过墙高,昔日琉璃宝塔、金身佛像,也俱已埋没野莽。
这一日,静悄悄坐落于秦淮河南数百步荒野的古寺旧址,忽地出现一道身影。
那人极为瘦小,近看原来确为小小少年。穿着按身量做的蓑衣,头顶尖角斗笠,脸上虽有雨痕斑驳,却看出眸若点漆,唇如粉染,精致若画中玉童。
小少年在高过斗笠的草丛中闷头穿梭了好一阵儿,目光寻至一丛枯草,低声问道:“赤耳,在哪里呀?”
凡胎肉眼看不见的草叶之巅,蹲踞着一只大体白色的小狸奴。它身披雪色白毛,额前却有一撮桃心形及身后尾巴是墨黑之色,生着一双赤红折耳,故得名“赤耳”。
狸奴舔舔爪,“奇哉怪哉,赤耳找不到哉。小灵筠,不如你来找?”
小少年正是临安派来金陵城的第五艺学。
灵筠轻轻吁了口气,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拭面上雨水。濛濛细雨,密如牛毛地下了一上午,帕子用了又用,早已浸透了水,擦也擦不干净。
“代嬢嬢和袁嬷嬷呢?”
赤耳后腿蹬在草茎,一飞冲天,又在眨眼间往返,乐不可支道:“那凶婆子和苦婆子还在河边挠头皮呢。”
“莫叫代嬢嬢凶婆子啦。她不凶,是豆腐心肠。”
赤耳抓住她破绽,“那你也觉得袁嬷嬷是个鸡爪黄连苦兮兮的苦婆子啦?”
灵筠不再理嘴巴不饶人的狸奴,回头望内城方向。
草木深深,烟雨朦胧。五十步外云山雾罩,看不清城墙楼台。
灵筠来能仁寺旧址,盖因赤耳今日早早叫醒她,说昨晚在城中遇到一只三花小狸奴,警告它近来金陵城忽然出现隐秘高人,将启了灵智的小妖怪一个两个抓走了,叫赤耳快些去能仁寺避难。
“小崽子告诉我,能仁寺有个得道升仙的梅花爷爷,有他庇护,管保我平安无忧。”赤耳转述了话语,又道,“我看,被抓走的都是不成气候的小精怪,断不似我赤耳神通广大。不过,金陵城若有神仙,小灵筠你得去拜会拜会。”
神仙老爷爷没找着,却困在茫茫葱草,小人自言自语:“不会是遇上‘迷障’了吧……”
她萌生退意,捉住狸奴的尾巴尖,“我们回去。”
赤耳扭身蹿上她肩头,“看来只好回去。”
灵筠低头找来时的足印,然而没走出几步,却不知再往哪里走,灌丛找不到她的脚印。细风和雨她与赤耳说话间抹消了痕迹。
小人按着胸口,数着慌乱心跳,再揉揉发涩的眼睛,深吸口气,想放声叫代嬢嬢。
所谓山穷水复疑无路,方得见柳暗花也明,这时候,一缕极淡极清的雅香游入鼻端。
……
……
“找不到了?”
“找不到,我找了好久。草深得很,怎么也转不进去。地里好多断墙和碎砖,我转了三四趟,在外面等到天擦黑。又想小大人或许趁我不注意溜走了。只好让袁嬷嬷在那儿等着,我先回来。”
顾西章知道代繁眷注小艺学,她半途匆忙折返恐怕是搬救兵。
顾寺丞这时也忙完了一日公务,抬眼见代繁慌了神的捶手顿足,眉心微蹙,着她去军营点五十家兵,自行去公干厅叫来禹温故,“笺本。”
禹温故文文弱弱,有个过目、过耳不忘的脑袋瓜,乃是刚入卫尉寺老寺卿派拨给她的金陵包打听。
此人大事小事无一遗漏记在脑海。记得多了,回想久远的故事须得花费许多辰光。顾西章便叫他把脑中记事陈列在册,继而找出一套分门别类的索引方法。
她隐约记得禹温故之前议论诡怪之事,曾提到过城南荒寺。
翻开来看了会儿,提及过,但不曾注明是哪一座。而且那佛寺看记录是在城外,并不是城内南厢。
禹温故面色略显孱衰的白,眼上一道一字眉,唇上一抹薄绒须。一张脸眯眼看就是个上宽下窄的“二”。
见寺丞把笺本翻来翻去,他大着胆子上前,说:“寺丞想知道什么,问小人呢?”
顾寺丞斜他一眼,双腿交叠搁上桌案。这使役家世与广南邕州禹氏商行有些渊源,身份却几分扑朔迷离,整个人更是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若换成其他事,直接问禹温故,倒省得她费眼读小字,顺便检校他索引的效果。但和第五艺学有关,便恐与诡怪有关。切不可让外人悉晓。
于是把册子还给他,仰头枕在椅背搭脑,闭目沉思。
半晌,顾寺丞起身拎过马鞭。
禹温故忙追上她,跟在后面问:“寺丞去哪儿啊?”
“寺丞跑马打兔子,跟得上你就来。”
禹温故目送寺丞策马离去,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下绒须。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有种寺丞最近用不着他,打算把他一脚踢开的感应。
——说起来,还有点怀念被寺丞踢屁股。
……
……
狸奴在梅树上。
小人在梅树下。
梅树……
梅树在草丛中——并非被冬日里顽强生长的野草簇拥,而是浮在深绿草叶间。根部似被斧头反复砍斫,切面参差又如虫蚁咬噬,只留几条裹带泥屑的须根空中飘扬。
小人忧心忡忡:“树无根则死,梅树梅树,你的根呢?”
梅树抖动粗壮的主干和虬长的枝,甩掉根须泥点,左旁粗株的树皮裂纹,一开一合,竟吐出苍老的人声,“嗳,俺也不知道。”
是在金陵城南能仁寺。
循着梅花清香,灵筠很快看到了高草丛中隐现的点点碎金。
那是一株年岁极老极老,发出两株主干的梅树。
数清它左株有九道腕粗枝杈,右株十道,合计十九。再数十九道粗枝上一百二十六条细茎枝。至于那更细的缀金花的小枝,灵筠似乎数到五百七十,也似乎数到五百六十,走了下神,竟跳脱了下,回到五百五十。
“错啦,你方才数到五百七十六。”
突如其来的人声教灵筠怔了怔,四下寻顾了番,再回到树上,恍然发觉那树突然高了许多,却不记得方才数到哪条枝。
临安来的第五艺学有一双天赋明眸,看得见赤耳,也看得见树皮纹路绘就的老者面孔。
她不惧怕说着话慢慢浮上半空的老梅树,却忧心它不知去向的根部。
老梅树悠悠地叹气,“找不到了,找了好久,找不到了。”
小人也随它叹了口老成的气,钻出树根,解开蓑衣斗笠,用树枝撑着,做了一方小小雨蓬。而后从行箱中取出湿冷馒头,分给赤耳鱼肉馅,掰下一块问老梅:“你吃么?”
老梅嗡嗡笑出声,枝叶摇摆,抖落几瓣淡金梅花,“不用。”
灵筠摘去落在眼睫的花蕊,拿在指间捻了下,凑到鼻端细嗅,问:“那你是梅神仙吗?”
老梅又一阵抖动,“老梅无根,就是没神仙哪……”
小人听不出话里深意,应和地点点脑袋:“噢!梅神仙。”
赤耳这时蹲上灵筠肩头,悄悄地说:“被骗了,这里没有老神仙,只有一个老疯子。”
那老梅没了根,就如失了主心骨,东摇西晃,时而洒下淡金雪。
直到一瓣落花搔痒耳朵化为点滴冰凉,灵筠抬头一看,是真的下雪了。
“哎呀。”
天也暗了。
雪天笼着红光的暗。
“要回去了。”灵筠背起行箱,拿下蓑衣斗笠穿戴好,正要和老梅告别,却忽然感觉到蓑衣上一股拉扯的力道。
不重,因而像是挽留。
灵筠疑惑回望,树皮上的老者面孔皱纹密布,落在茎枝的初雪沾上先前的雨水,立刻汇成一股,沿着皲裂树皮滑落。那样看过去,是无声的老泪纵横。
那老梅用几根细枝绕着小人,见小人不安地将狸奴圈在怀中,老梅少许加重力道,低低的声音从开合的树皮裂纹间传出。
“俺,找不到俺的根,你帮俺,找找根,可以么?”
几乎想也不想,灵筠点头说“好”。
……
……
“就在那儿。”代繁指向前方及人高的草丛,“艺学小大人从那儿进去的。”
顾西章微眯起眼。风雨吹打的草丛一如波面起伏的江河,潮起潮落,洗去了一切痕迹。暗红夜色下,莽丛萌发出浑浊雾气,掩藏起静谧暗流。
尉官驱马行至丛前,回头吩咐代繁,“即刻着手雇人,和你今天带来的人一道,把这地方给我铲平了。”
代繁应了声,本该领命离去,却故意让马前行几步,借着勒马回转的功夫伸长脖子往深处看:“艺学小大人还在里面吗?”
丛中簌簌声响。
顾西章马鞭子甩过来,“还不快去。”
代繁夹紧马腹,还不死心地冲着草丛喊:“小大人!”
那厢一声清脆回应:“代嬢嬢。”
代繁放心并满足了。
小人携着一股冷冽的梅香近前来,顾西章心道还好带了氅,速速把小人裹起来放去马背,自个儿上了马,迎面风吹,她便又将小人翻过身面朝自己,这才问:“艺学大人来这里做什么?”
灵筠嗅着无处不在的幽香,晕乎乎地脱口道:“看梅花呀。”
“梅花?”
“嗯。”
“看梅花,来这荒郊野地做什么。钟山梅花山,江梅,绿萼梅,重叶梅,千叶香,多了去了,你若想去,改天尉官带你。哦,对了。听说城西有个梅老叟,酷爱梅花,搜罗了不少珍品,尤以腊梅居多。你若要去,连帖子都不必递,大可登门便是。”
“尉官,不对。”小人忽地仰起头,起势太快,额头不小心撞了尉官下巴,忙伸手替她揉了揉。
“不疼的。”顾西章笑着拨开她,“什么不对?”
小人索性将整个脑袋钻出宽大氅领,认真道:“腊梅不是梅。”
顾西章奇道:“不是么?”
“不是的。”
总有东西搔着后颈,小人反手抓了一把,抓出金色花瓣两枚,她将一枚放在尉官衣领,一枚装进袖兜,掰起手指。
“梅花的花有白色、粉色至紫红、深红的深浅变化,腊梅多是蜡黄金黄。梅花有主干、盘虬枝,下笔可顿错撅头、可行云流水,腊梅直枝丛生,要留而不滑、停而不滞。叶子也不同,梅花叶子有卵圆、广卵,腊梅是长椭圆。还有花期不同……”
小人细数着梅花与腊梅的区别,暗想回府的路再长一些,马儿走得再慢一些。至于她似乎和谁做了什么约定,却是转眼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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