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锈绿(其末)

小说:金陵图 作者:燕不学
    灵筠认为尉官为难,是小狸奴身轻爪快,去里面听一段,返回来说一段。廨院厅内众人一言一行,她在外面如眼观耳闻般一清二楚。

    不仅里面的唇枪舌剑,卫尉寺门前大街好事者的议论她也一句不落。

    说起来,之所以从蹚泥水巷子赶来卫尉寺,还是听到有人吆喝:“海大都头要去卫尉寺找那女官麻烦了!”

    卫尉寺女官,说的不就是顾尉官么。

    赤耳说里面好几个壮汉杵成铜墙铁壁,而那黑脸的海大都头张牙舞爪,比门神更可怖。

    这狸奴深知除了家宅门上张贴的门神武将,凡胎肉眼看不到它,是以整日在金陵城横行霸道,被谁冲撞了,没少做过蹬着耳朵往人头顶吐涎水的缺德事。

    它怕尉官,因为尉官看得到它。不仅看得到,甚至盯它的眼神带有浓浓杀气。小狸奴那时惊骇到极致,恨不得一辈子不要与她碰面。

    与灵筠发过牢骚,可小灵筠对尉官青眼有加,还说尉官烧得好一手古董羹,赤耳琢磨了一番,单方面宽宏大度地原谅了尉官。

    怕起来把尉官形容得凶神恶煞,宛若阿修罗在世。但也不妨碍他人滋事,它向小灵筠为尉官鸣不平。

    灵筠左耳听小狸奴喋喋不休,右耳听卫尉寺门前的好事者七嘴八舌。

    好事者不仅爱凑热闹,说起热闹经纬来也头头是道,三言两语竟把军巡铺和卫尉寺的矛盾解说个七七八八——

    “你们大概也知道,锣锅巷当夜起火,我那三姨夫的大侄子的亲舅亲眼看到小艺学从锣锅巷跑出来,八成是这孩子贪玩,半夜不知怎地跑去碰了火……”

    “我看呐,卫尉寺女官存心护着那小艺学,故意把责任往军巡铺推。”

    “顾二娘多年在外面打仗,怕是不知道海大都头什么来头。”

    “她不知海大都头来头,也该知道军巡铺千八百壮丁俱是大都头手下。她没有证据就抓铺兵,这回可有机会领教大都头厉害了!”

    “哎,都是那小艺学。”

    “对啊,就是那小娃娃弄坏事儿了,她若是能说个明白,这事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都是因为小艺学。灵筠心里默念。旁人莫不是跪地翻着白眼叫她“小祖宗”,要么是语带戏谑地叫她“小艺学”,更多人叫她“小娃娃、小东西”,唯有尉官好少说她小。

    尉官向来是自己放低了身段,眼睛平着看她,然后庄重地称呼她“艺学大人”。

    “尉官叫你是大人了。”灵筠如此这般告诉自己,“你是大人了。”

    是大人,就想迫不及待要做点大人的事。

    ……

    ……

    与艺学、老寺卿等返回厅堂中院,顾西章若不经意地寻查到空中一点,眼睛微一眯,隔空抛出不动声色的眼刀。

    她料想不错,毋论小艺学如何聪颖伶俐,然受年岁所限,少不了阵风时雨的孩子心性。出点事,便把耳目放出来。

    有那寻常肉眼看不见的精怪时时盯着厅内,所以小艺学才会脱口说出“我知道二更几点几刻”。

    小艺学毕竟还年幼,海都头或是存心吓唬她,故意把步子踩得震天响。

    顾西章眼见小人几次抬起手,到半空抓握什么似的虚攥一下,而后垂回身侧,小脸严肃得快要拧出霜来。

    厅中主座两把平齐扶手椅,海都头和韩岩先前用的折背样式的圈椅。廨院治所想也不可能给小儿少儿预备矮脚凳。再者,即使有,让几个大人俯看小人,莫得平添压力。

    顾寺丞寻了一遭,忽抽出差役佩刀,翻手向一旁削去。

    海都头和韩岩才将后摆甩起落座,只听“咻咻”破空声响。寺丞刀尖挑起四方凳,那杌子在空中翻了几番,稳稳站在一把平齐扶手椅座面,紧贴直枨,留出前面脚踏的地方。

    原地留下四只切面齐整的等长凳子脚。

    韩岩是读书人,没看清顾寺丞一言不发削椅子的全行动,指着地上多出的木头,纳闷道:“顾寺丞怎么丢东西。”

    老寺卿拍着肚皮慢悠悠道:“就是,寺丞啊,诸位大人面前舞刀弄枪的,成何体统。”

    顾寺丞再一脚将老寺卿的垫脚凳踢至加高的扶手椅前,抱高拳,“不成体统,失礼了,见笑了。”

    语气敷衍,姿态闲散,却在垂首之际,向小艺学极快地眨了下左眼,唇角一扬。

    小艺学看呆了。

    顾西章握了握她,正是那只抬起好几次又空落回去的手,随后扶在臂下,“艺学大人,请。”

    灵筠两次抬腿站上座面,这才取下行箱,放在主座间的高几,而后转身坐定,俯看各式帽冠,竟比海都头还高出一截。

    见黑脸的海都头也得抬起头看她,灵筠全无高处不胜寒的不适,清澈双眼亦毫无惧色,与他对望。

    海纳川先移开目光,向卞柱和耿兴伟道:“抬头。”

    锣锅巷军巡铺两名铺兵一直跪在厅中。耿兴伟头上裹着海都头半截衣袖,抬头见是一小人在廨院大堂高坐,捺不住好奇,掀开滑下来盖住眼睛的布头,多看了两眼。

    ——他没见过小艺学。

    卞柱与他相反,只斜斜瞄了一下,立刻低头。

    灵筠不假思索地指向卞柱,清凌凌道:“是他。”

    顾寺丞手里拎着的宽刀一直忘了还给差役,这时想起来,随手一抛,寒刃白光空中一闪,那差役还好有点身手,稳稳接拿,还刀入鞘。

    顾西章空着的手则扶上腰间碎云锏。

    小艺学无论如何也猜不到,顾尉官其实并不为难——若强说作难,难的是她不能现在就把卞柱一棍敲成烂西瓜。

    海都头对属下铺兵百般呵护,旁人眼中好一出兄弟情深。可也教情义蒙昧双眼,看不出所谓“弟兄”内里的贼心烂肺。

    顾寺丞平复心气,温声道:“艺学大人前夜同我叙说,先后向更夫、军巡铺值守示警,俱被无视,你可再与海都头、韩大人道来。”

    灵筠点点头,从行箱取出一沓画纸,双手拉平,给众人看。

    首页这幅,画面左侧一盏灯笼,一竹梆。灯笼放在地上,照出右侧半个人形轮廓。那人上身歪向后方,腿却微弯并且膝盖前突,姿势颇为古怪。

    海纳川拳抵鼻下,重咳了声。

    韩岩这读圣贤书的文官干脆用袖子盖住脸,没眼看画中恶俗之事。

    无他,第五艺学妙手丹青,画的乃是男子登东解手。

    灵筠换下一张图。这次男子提起灯笼,照亮正脸。这人右脸上好大一颗痦子,横眉竖眼,张开的嘴中两颗门牙豁了宽宽一条缝。

    耿兴伟认出了这人:“是张痦儿。”

    海纳川道:“你认识他?”

    耿兴伟:“锣锅巷那片打更的,上月中也不知道为什么得罪了巷头一家人,被逮住狠揍了一顿。他每次晚上打过二更,正巧到那家门口,所以每次都冲着那家墙根撒尿……臭得很,迎风能飘到咱宿屋。咱说过他几次,他怨气大,总是不听。”

    若画作顺序是当时事情发生经过,倒也不难猜出那更夫为何像画上所绘那般地向小艺学龇牙咧嘴。

    灵筠说:“我听到梆子声,跑了四十三步,先找到更夫示警,他骂了我一通,然后我见军巡铺有灯光,就过去了。”

    她展出第三幅速笔草画。

    画上,军巡铺门口的灯笼下,一人正扭身从身后拿取什么东西。

    再一幅,那人用袖子盖住酒壶,正仰头往嘴里倒酒。

    又下一幅,此人一手背后藏起酒壶,因酒劲上头,眼内血丝弥漫。

    画上的人此刻就在众人眼下。

    正是卞柱。

    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画比话生动形象,无须艺学细说,众人也从画中得出定论:刘家火势是刚过二更就起,小艺学第一时间向更夫、军巡铺示警。而军巡铺二更二刻出发,足足延误了两刻钟。

    救火之事刻不容缓,延误两刻钟,值守失职之罪百辩莫辞。

    海纳川已有七分信服小艺学的证词,发出最后疑问:“你既然有画为证,甚至有示警之功,为什么一直不和府衙说清楚。”

    “因、因为……”小人一时气塞,脸上血色也顿时退了。

    “先前府官派给艺学大人的一个小厮,原来无名无姓,人们叫他小来儿,后来不知为何,让别人改叫自己卞小来,说有位大哥在军巡铺当铺长。”顾寺丞轻缈开口,却是落下一记重锤。

    前因后果说简单,是因第五艺学连环画作一目了然;说复杂,盖赖多方心机给奸人趁虚而入,将火事案闹得错综复杂,疑窦纷纭。

    海纳川嫌恶地乜斜卞柱,“你怎如此糊涂!”

    卞柱叫都头那一乜瞪得眼睛都红了,跪在地上用膝盖往前蹭,咬牙切齿说:“小娃娃胡说胡画!”

    顾寺丞踩着他肩膀,一记踢出数尺远,“休对艺学无理!”

    卞柱邪性上头,咯咯咬了一阵牙,竟是猛地撑起身向前冲来——

    海都头眼疾手快抽出差役佩刀,挥手砍下!

    电光火石,刀起头落。

    灵筠只看到卞柱身影一晃,眼前突然就昏暗了一片,是被尉官挡住视线。

    顾西章抱起小艺学,按着后脑让她埋在肩颈,继而用袍袖捂着小脑袋,嘘一声道:“别看。”

    也不再和代府尹及海都头虚与委蛇,向老寺卿微一颔首,快步离开厅堂。

    老寺卿捏着鼻子跨过卞柱尸身,拍了拍海都头臂膀,意味深长:“我这新寺丞啊,办事绝不偏斜,就是有些年轻气盛。海都头多多指教,多多包涵。”

    海都头弯腰拾起方才顾寺丞削断的椅脚,拿捏了半晌,忽然耸动肌肉,朗声笑道:“包涵个屁。要老子说,顾二娘绝不是浪得虚名,有一手,有一手!老子再不会小瞧女官。”

    论顾二娘身手,卞柱暴起时,本不用等他出手,当场就能亲手结果卞柱,可她把这机会让给自己,便让军巡铺都头脱开了属下刺杀临安贵人的灾难。

    ……

    ……

    金乌西坠,夜市早早开场,街坊比白日热闹。

    顾西章有意抱着小人有意去坊间,是为给她驱散方才卫尉寺种种阴云。

    出卫尉寺的一路,小艺学时不时打个颤子,定是后怕。

    到吵杂的街口,顾西章循着小脑袋上的小耳朵,贴近道:“想哭就哭吧,大不了……尉官衣领借你。”好好哭一场,兴许就忘了那铺兵狰狞的脸,阴毒的眼。

    小艺学没说话,也没哭出声,只是搂紧了她脖颈。不过没一会儿,颈间确实有了温润感觉。

    顾西章在坊间踱着步子,静待小人平静。

    “我总在想,若果当时去铺内找别人示警,会不会还来得及。”

    街头行到街尾,小人止住抽噎,却哑声说出这样一番话,令顾西章颇感意外。

    “艺学不惧歹人恶事,夜半奔走,连找了两人,已是全力以赴。如海都头所言,你示警有功,铺兵值守怠职有罪。不必混为一谈,更不用把别人过错揽在自身。”

    灵筠沉默片刻,横亘心头多时的郁气在温暖的黑暗与木樨香中消散了,再与尉官四目相对,挂着一脸泪痕,露出明亮炫目的笑:“怪了。”

    “嗯?”

    “刘家奶奶也说我做得可以了,可她说着说着老哭,我觉得她口是心非。但听尉官这么说,我想就是了。”

    “就是。”

    怀中小人开了心,便挣着要下去自己走,顾西章放下她,转口道:“今日艺学前来解围,可教尉官铭感五内,无以为报。不知艺学能否赏脸,咱们形意楼走哉?”

    “形意楼有古董羹吗?”

    “有的。”

    “那,走哉?”

    “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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