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竹菊四君子,金陵人偏爱梅。
梅似乎也偏爱金陵。
外地约在冬至后才三三两两开放的梅花,冬至前几日,梅花暗香便已萦绕金陵城。
金陵种梅的人家不少,梅老叟的梅园独树一帜,端有他过人之处。
街坊流传,梅老叟自“归正”之年在城西修梅园,如今已有近三十年光景。当年蛮金铁蹄践踏过的城西丘陵,而今处处梅枝招展。
枝上缀着的花有粉白、绛紫、淡黄、绯红等不一而足。
当然最多的还是腊梅,花色如蜜蜡碎金,铺遍山野。
无论花色,梅香也各有千秋。因腊梅馥郁的花香将气味催发四散,城中浮动的暗香在梅园如有实质,浓得要让人深深陷在其中,不思归处。
于是人们便说,若天高路远不去钟山梅花山,大可去梅园。又将这城西丘陵冠以小梅花山之名。
而且梅老叟虽自比梅之高洁坚贞,有不屈之傲骨,却是个好客老翁。
他这梅园数百株梅花,全凭一己之力养护,但不设防,只在梅园四周围了些篱笆,既不防人,更不防虫兽。
但或许正因梅老叟广纳四方岁寒友,梅园的梅较他处,也显得更喜人。
因主家不设防,顾西章策马绕了一周,选了游人稀少的一隅,和小艺学下马,随小人的兴致走走停停。
灵筠刚进入梅园时兴趣盎然,不时和尉官指说梅花种类。
红梅繁华盛茂,绿萼梅素净雅致,龙游梅俊逸潇洒,鸳鸯梅轻盈浅淡,重叶梅瑰异秀美。
说了几种,灵筠渐渐心不在焉。
她前番同尉官讲说腊梅和梅花的区别,曾提到花期不同——腊梅比一般梅花早开一两个月。
然而离冬至还有十日光景,梅园的梅花尽皆开放,哪还有先后的差别?
心里不免迷惑,隐隐的,又生出些被教授她的人糊弄了的不悦。
“怎么?”顾西章以为小人累了,随口问了一句,招手叫代繁把艺学的行箱送过来。
“开早了。”灵筠不愿坐,踢掉靴子,站在行箱上举目四望,“都开了。”
梅园的腊梅虽为数众多,可色泽较单一,在满眼艳芳恣意的梅花间竟成了衬托。
顾西章鼻端尽是香气,又叫日头晒出暖洋洋的惬意,难得夸起了人:“不正说明梅老叟是个会侍弄梅花的,能让梅花花期提前,与腊梅一同凌波傲雪?”
沙场征战数年,归乡见繁花似锦,黔首百姓甚至有闲暇有闲心赏梅游乐,还有什么能比这副景色教人欣悦?
不对……
灵筠心里觉得不对。可无论言语或是比喻,都无法确切形容这直觉的具体形状。
她垂首苦思冥想片刻,握起尉官的手,“尉官,我想去找梅老叟。”
山丘高处一座简陋草庐,四面徒壁四面漏风,一张草席空荡荡。
再听下处人声喧哗,顾西章又带着灵筠循声而去,打算找人问问梅老叟行踪。
“重叶梅就如朵朵小白莲花,梅园这几株比我在蜀中看到的的莲花海棠呈色佳玮,我奉重叶梅为一绝。”
“绿萼梅也就当年艮岳萼绿华堂植下数本,而今除梅园,临安都难觅其踪,我奉绿萼梅为一绝。”
近了听,是一群赏梅客正给梅老叟的奇梅排出首席。
在梅园夸梅老叟的梅,这些赏梅客倒是给梅老叟面子。
顾西章心里正想着,人群中便传出一道不太和谐的声音。
“当年能仁寺的覆水梅才是一绝呐,可惜荣景不再,实为大憾。”
“覆水梅?那是什么种类,有什么特别?”
“覆水并非种类,而是这株梅花树的名字,相传是刘宋开国之君刘裕亲手栽种,花开三月不败,直至春风袭来,百花盛开,这梅花一夜之间凋尽,而花瓣随风覆满了寺中水池,而将那花捞尽了,水中香气又是三月不散,刘裕得知,赐名覆水。”
“哪有那么神奇的梅花。”
“是啊。”
“越是传说的事物越不可信,因为口耳相传,人们又在原来面目之上添加了自己的想象和愿景。我看哪,梅花素以暗香来著称,不必为了虚抬身价,杜撰传说,反倒玷污了放翁先生‘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的孤傲。”
“是是是,且让它‘凌寒独自开’。”[注]
“你们不也在为梅园梅花排序?”说起覆水梅的人也不服气,“家父原曾见过,他说一枚覆水梅花瓣便可留香数年,你们又没见过,又怎能一口断定覆水梅是传说?”
赏梅客为了一株梅花香不香争得脸红脖子粗,顾西章看着好笑,低下头,见小人浑似神游天外,捏了把小鬏。
灵筠下意识地扶正,说:“尉官,我前日去能仁寺,见过一树金色梅花。”
她知晓尉官不喜听诡怪之事,结金花的老梅无根飘浮,又口吐人言,大概也会被尉官归为“诡怪”一类,便省去了如何发现的梅花。
只是踮高脚,让尉官弯腰。
顾西章虽不解,但愿意照做。不料,却引来一个在颈间东嗅西嗅的小人。
灵筠嗅闻了几下,果然从她记熟了的木樨香中嗅出一丝独特梅香。
她记得自己为了还尉官“借衣领”之情,往她衣领间放了枚金色花瓣。过去了两三天,尉官也换过衣服,那香气却似她肌理间散发,浓香不减。
顾西章逗她:“闻出尉官早上吃了什么吗?”
灵筠又嗅,摇头,“闻不出。”
接着取出香囊,递到尉官鼻前,“你闻闻嘛。”
那香囊中也放了一枚花瓣。
顾西章辨出了这两日偶有所感的异香,恍然道:“是这个。”
种种气味如何,平白去形容很难,然而一旦再度接触,便能立刻唤起人脑中关于味道的记忆。
这是去能仁寺接艺学那晚嗅到过的。
灵筠说:“和我们方才看过的七十四株梅花的气味都不一样。”
顾西章讶异:“我们已经看过七十四株了么?”
她为小艺学的敏锐惊赞。难得时刻放松,她竟忘了去留意周遭地理情形。若在行军中,这等疏忽大意很有可能丧去先机,甚至中埋伏。
灵筠丝毫没发觉尉官在不自觉间转开话题,却听得出尉官的夸赞,立时来了精神,数道:“是。龙游梅四株,重叶梅七株,腊梅十七株……”
一大一小这厢乐此不疲数梅花,不远处,那推崇“覆水梅”的中年人就执拗得叫人不快了。
“家父不仅赏梅,也画梅,而且花瓣在家父典藏书册中夹了数十年,犹有余香。你们若不信,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当下竟叫小厮备马车,他要回去取画卷和梅花残瓣来。
“陈梅生,你家在城东,进进出出三个时辰要的。等你回来天都黑了,这两位兄台都是县城来的,你总不能让人家晚上家也回不了。”
“对啊,我们可不想等,我们承认那覆水梅是金陵第一梅。行了吧?”
“别扫了大家伙兴致。”
“……”
几个赏梅客也挺奇怪,看着是三五好友来赏梅,却话里话外挤兑那陈梅生。平声平气让一遭这事儿就翻篇了,偏偏一个两个阴阳怪气。
陈梅生至情至性,难说痴傻或执着,遭此奚落不为自己说话,依旧念着覆水梅的好:“那花瓣我年轻时看过,还像刚从枝上掉下来般鲜嫩……”
“陈梅生你真会扫兴。我们走吧。”
“走走走。”
陈梅生落寞地站在一株早梅下,痴儿般自言自语:“若我没见过没嗅过,我何须这般自取其辱……可我看过风姿,嗅过香,又如何能违背心意附和他人?”
他摇摇头,正左右找小厮,却见一道小小身影从梅花树下跑出,到他面前,举起手上一幅小画,“你父亲画下的是这株梅花么?”
陈梅生定睛一看,“就是,就是。”
给他看画的灵筠又拿出香囊,让他嗅了嗅,“是这种香味吗?”
“是,是是,当然。”陈梅生激动得语无伦次,回头冲着友人们走的方向喊:“这里还有人见过,这里有覆水梅香!”
友人们听到了,却齐齐加快脚步。
陈梅生也不管他们,闭着眼睛像狗似的四下闻空气:“犹有余香,犹有……哎。”
是撞上了一老者,睁眼一看,“梅叟?”
梅老叟人如其号,苍老但矍铄,道服加身,宽袍阔裳,颇有龙游梅的俊逸。
眼睛却是失魂落魄的混茫,他定定瞧着速笔绘就的覆水梅图,“你这小人何时见过?”
“前日,在能仁寺旧址。”
……
……
吹熄灯烛,顾西章单手枕着后脑,望着幽蓝天窗兀自心烦意乱。她素来入眠困难,往常都是研读兵法经学讲义,只是今晚读不进一个字。
那梅老叟听小人说前天在能仁寺见过一株金花老梅,登时涕泗横流,继而又狂乱大笑。
小艺学不仅没被梅老叟的疯癫吓到,甚至对方提起让她带路去能仁寺,小人也一口应下了。
只是……
怪是顾尉官平日令行禁止,听说小艺学去了草丛消失了,她便派代繁着人将那废寺莽丛铲平。
就是后面人找到了,雇的人也连日连夜把这活干得漂漂亮亮。
能仁寺寸草不生,小人当场木雕泥塑,回过神还问:“尉官,草丛呢?”
顾西章数年来头一次心慌,却是给小人看慌的。她还没实话实说,只见小人目光定在她身侧一堵断壁,而后缓缓上移:“尉官,听……说,你叫人把这里铲平了?”
眼前不住浮现第五艺学那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哀怨的小脸,郁结得叫她那一刻心也揪起来。
小人高高兴兴出发,却是神伤黯然而归。
但顾西章奇怪,她后来问过代繁,清理荒寺旧址,没有人汇报说见过开金花的梅树。
如果小艺学真的见过那覆水梅,那么大一株,难道长翅膀飞了不成?
或者……又是什么诡怪?
譬如她一直没有问过的刘家奶奶。
顾西章闭目中断思绪,只懊叹再次弄巧成拙。
辗转间,忽然听到脚步声。
代繁和半眉即便起夜也都注意收敛声息,不会把步子放得这么乱,气息也不可能这么急促又微弱……唔等等,代繁不是看着小艺学去了么?
顾西章披上衣衫,不待通报,径自打开院门。
小艺学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方枕,身上披着代繁的棉坎肩,“我总觉得忘了什么事,可是我又想不起来。尉官,我好难过。我还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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