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在城里。
那城外人看来大体四方中正,小人看来则是阡陌交错穿插,纷乱若蛛网。
四周皆是水声。
行路如同涉水。
时时刻刻,年年岁岁。
小人在井下。
四方城有二百三十一口井,白日便是二百三十一颗太阳,夜晚便有二百三十一角星罗棋布的天。
狸奴叼来吃食,硕鼠搬来小床,鸟儿从高高天上扔来皮帛,面容模糊的女人一面笑着,一面哭着,为小人添衣进食。
井下水流声汩汩潺潺。
也有男女嘤切私语,似乎是某种上古雅音,有时候又像是番蛮外语。
也有咿呀婉转男女莫辨的声音,于深夜引诱小人去那“视之无形、听之无声”的幽冥之地。
小人在井下奔走。
虫儿鼠儿为她指引方向,若有要带她去幽冥之地,便有狸奴从天而降,吞了那坏了心肠、没了脑子的恶鼠坏虫。
然而小狸奴也有懈怠之时,小人被哄着骗着,又或是天命之好奇心,终究去了那地方。
朦胧黑雾无边无际,森冷阴风吹来鸮鸟嘶哑嘲哳的啼叫。
是鸮鸟么?
还是轻声细语的男女终于掩不住真实面目与性情,放声哭啸。
男女有青面、有红面,有角、有獠牙。
更有说着男声女声,外表却状似团雾内里无骨的怪物。
小人困在了幽冥之地。
二百三十一颗太阳齐冥,二百三十一角星空齐窈。
那时,四周忽然响起清晰可辨的人声。
——“请三思!祸胎万万不可留。”
——“不祥之兆!”
——“杀了她!”
——“杀了她!”
——“杀!”
——“杀杀杀!”
小人在无边黑暗奔跑,阴风吹干了泪水,耳中再也听不到声响。
咯咯咯。
牙关打颤。
呼呼呼。
气喘吁吁。
她跑着,在黑暗中寻找着。
她看到了一树千万点飘摇的金光。
——“快来呀,你答应了爷爷。”
——“来呀,拜托你的事情做好了么?”
——“如果没做好……”
——“呜呜哈哈。”
——“来呀,来爷爷这里,爷爷为你遮风避雨。”
一丝浓烈强劲的香气袭来,像热风。
小人冷极了,挪着步子想过去。
“小灵筠。”
“灵筠?”
额上、手上忽地有了热意。
依稀中,她想起两汪含着暖意的温婉水光。
让那水光比对,千万碎芒的金色光团顿时就不稀奇了。
鼻间还有隐隐的木樨香,更冲散了那浓郁的梅花香。
尉官!
……
……
“尉官,尉官,尉官。”
胸口战鼓狂擂,顾西章猛然惊醒。
天光大盛,透过窄小一方天窗照亮室内。
难得的晴天。
是不是日上三竿顾寺丞不知,但休沐日已过,错了画卯是板上钉钉。
顾西章打着呵欠坐起身,没着急下榻,一手支着上身,让天窗明亮的光晃眯了眼,歪头看着小艺学……的双脚。
小人叫醒了她,一股脑钻进床尾,留出一双只着净袜的小脚在外面,约是找到了什么东西,左脚一蹬,送身往深处。
唇侧浮起不自知的笑意,未及眼尾,便被床板一声“砰”响和接连而至的“哎哟”打断。
顾西章下床,小艺学也灵活地从床底下钻出来,捂着撞疼的后脑,小脸上却是喜色:“找到了。”
一枚仿佛才从树枝上掉落的金色花瓣,色泽真如蜜蜡般油润,黄得鲜明,幽香一缕一缕。
小艺学捧着手里的东西站起身,一扫昨夜的阴霾,目不转睛望着那花。
“我想起来了,尉官。”
深夜登门来的第五艺学名义上是绘画艺学,实际上和内廷一个叫做“司天监”的机构脱不开关系。
同时她也是临安长公主亲笔认可的“天家至亲”。
小人时年十岁有一,能使唤肉眼看不到的精怪,亦能看到他人难觅其踪的金花覆水梅。
却会在深夜被噩梦害得通体发冷,眉目紧锁。
总之,是个让顾西章眼睛眨也不眨照护她,到四更天方才堪堪闭眼的小麻烦精。
心里想着小麻烦精,但见小人笑逐颜开,顾西章也展了眉:“很好。”
……
……
反正错过画卯,顾寺丞索性不着急去卫尉寺露面,带第五艺学到形意楼用早午餐。
云老板在山墙外,拿一把比昨天柄还长的扫帚,不知是扫落叶还是扫晦气,扫一下,抖两下,再甩一甩。
灵筠也看见了那扫地女子,伸出握在袖护里的拳头,拽紧尉官的袍袖。
那女人……
顾西章似未察觉,云老板好像后脑长了眼睛,长柄扫帚扛上肩,突地回过身,“顾寺丞!”
扫帚在空中画了好大一个圈,灵筠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换到尉官身侧,躲开甩来的两三粒尘埃。
顾西章低头一笑,摸摸她后脑,方抬眼回:“云老板。”
“我想到一件事。”云白扛着扫帚过来,“你也是抱养的吧?”
“也?”顾西章不解。
“你跟我一位旧友面相相仿,她也曾是顾家人,但又不是顾家人。所以,你是抱养的吧。”云白颇为笃定。
顾西章笑:“云老板说笑了,我出生时,可有上百双眼睛里外瞧着。”
若禹温故在这里看到寺丞,怕不是要当场打寒颤。
顾寺丞唇角噙笑,手下握碎云锏。
大约是顾家人历来杀伐频繁,顾家鼎盛时也远算不上枝繁叶茂。南渡之前,她上数三代的先辈为抗击蛮金,前仆后继以身报国。
南渡灾年,祖母怀着父亲顾英,亦然常在沿江奔走,与祖父接济流民。祖母诞下顾英不久,听闻祖父设计引开蛮金军反被围困,拖着不便于行的身子强行召集家将营救祖父,却与祖父双双罹难。
顾家到父亲顾英这里,已经是独苗一根,而顾英又秉持家门祖训,毅然入军营。五岁时,顾英战死沙场,临终遗言竟是叫同袍将一双儿女带去军营照料。
前年末,兄长顾东文死于前线,是她亲自去收的兵甲残骸。
云白年纪轻轻,看来至多不过二十五六,哪里来的顾家旧友?
梦里来的么。
灵筠扶着尉官的勒帛,悄悄从袍袖下探出脑袋,瞧瞧尉官,又看看那女子,好生疑惑。
尉官明明不喜诡怪,为何与一只老狐狸一副熟稔的样子。
那狐狸可真老啊,都长出金毛来了。
云白在顾寺丞这里吃了不动声色的冷灰,倒不以为意,眼波一转,转向小人,“昨夜那动静是你闹出来的?”
灵筠倏地绷紧,失声道:“什么?”
“你招惹的那老梅,放出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叫我一通好清理。”云老板反手捏着肩膀,抬眸见顾寺丞神色审慎,嗤笑一声,“你什么都不知道吧。”
碎云锏这时压在了云白颈间。
锏形似棍,虽无刃但有棱。棱边斜切向后颈,血脉在薄薄的皮肉下跳动。
顾西章过去不知击断了多少人的颈骨,因而对方的镇定让她既是起疑,也兴起了略微敬意:“你究竟是何人?”
“怎么也是个不经逗的。”云白随手拨开寒铁,“我形意楼凭厨子手艺立足,用不着顾寺丞舞刀弄枪赚吆喝。里面说话。”
顾西章自知技不如人,并不气馁。虽然好奇云老板来历,但还记得小艺学先前有些怵怕的表现,正要询问她意思,小人已经先行追上去。
灵筠步赶步地追着云老板。
她眼中的云老板并非绰约婀娜的佳女——或者说,不单单是。
女子曼妙的步调间,扭腰摆尾的金狐身影间或隐现。
第五艺学觉得那姿态真是美极了,当下手指勾画,凭空描摹金狐和女子相得益彰的姿与态。
女子越走越慢,金狐也像被猎人套住脖颈。云白脚步一顿,忽地回头瞪小人:“收起你的小把戏。”
灵筠被冷喝吓了一震。
——老狐狸分明没开口,那声音却穿云裂石,如雷贯耳。
可是,什么把戏?
灵筠定在原地,茫然地眨着眼,直至被尉官拨了下小鬏,“荤羹还是素粥?”
不及小人看清楚荤羹素粥有哪些种类,尉官自说自话:“石髓羹不错的。不过早上给你吃大骨太油,不如一碗豆腐羹,并一份水晶包儿?我看你是爱吃包儿的,就一笼包儿吧。再加两个小菜,白灼河虾要的,不行,太素了……换椒盐酥鱼,并糖蜜酥皮薄脆。喂,记下了么?”
后一句向着伙计说的。
她全然不知解了小人的围,灵筠顺势握住尉官的腕子,点头:“全凭尉官做主。”
尉官的精铁腕扣即使睡觉也不离身,隔着布料摸这么一手冰冷寒铁,灵筠却强忍不适,只想着一会儿焐热就不冷了。
她不冷了,尉官也不冷了。
尉官不冷了,她也不冷了。
灵筠想着想着,不知怎么把自己逗乐了,扑哧笑出声。见两人看她,忙又用袖子遮住脸,只留一双盛满喜悦的弯弯眉眼,正向着方才凶她的老狐狸。
笑是甜的,老狐狸却登时竖直尾巴,“我去厢房,一会儿楼上找你们。”
老狐狸大约和赤耳一样,有隔墙视物的能耐。
灵筠方搁下筷子,拿出帕子抿拭唇角,云老板不请自来,进门就问她:“你去过那地方了?”
关于云白其人,顾西章用一餐饭想明白了。
能教临安来的内廷使者卑躬屈膝,云老板绝非凡人,稍一思索,以为独善其身是上策,当下要站起身,“我出去片刻。”
肩上却柔柔一股力道压下她,“你既然应了人的请托,不如听个明白。”
云白径自搬凳子占了两人中间,先望小人:“你昨夜又去了那地方,对么?”
灵筠不懂:“什么地方?”
“饿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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