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这一病, 病到了年三十。躺在床上蔫蔫的,不想起来。被阿婆强行拖到医馆里帮郎中配药。
她嘴上的燎泡不知怎的碰坏了,出了脓皮贴在嘴上,不敢开口说话, 一开口就生疼。脸色也不好,蜡黄蜡黄的。
“怎么跟个落了难的凤凰似的?”薛郎中向她丢了一颗枸杞,正中她眉心。
春归鼻子努了努不说话。
“今儿年三十, 想不想知道今年我和阿婆送你什么?”
春归点点头, 意思是想知道,但看着没有往年兴致那么高。郎中苦笑了一声, 这小丫头这次真是火上大了。
青烟抱着一坛酒进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说了句:“好大的雪。”看到春归的样子,走到她面前, 摸摸她额头, 又摸摸自己的,自言自语道:“倒是不热了, 只是这人怎么这么蔫?”
春归喝了口水润了润唇, 才敢开口说话, 只是不敢张大口:“年夜饭酒够吗?不够将军府有。”反正他说了, 若是他死了, 让她帮他散财。散财不着急,先帮他散散酒吧。
青烟看她那样笑出了声:“看你那点出息,将军府那点酒, 可算让你惦记上了。晚点让张士舟去拿。”
春归从袖口掏出钥匙拍在桌上:“喏,去拿。多拿些。”
“那晚上张士舟能来这里吃年饭吗?”张士舟一个人怪可怜的,青烟不忍让他一人吃年饭。
“当然能。”春归憋着嘴说话,发音含糊不清,但是依稀能听出说的是什么。
“那好,一会儿他来了我跟他说一声。”青烟一说起张士舟就会笑,春归看她就跟个二傻子似的。
“张士舟哪儿好,那么丑。”春归看青烟开心,也跟着开心,这会儿愿意说几句话了,开口逗青烟。
“张士舟哪里丑了…浓眉大眼身姿挺拔..就是黑了点…”青烟替张士舟抱不平,她眼下看张士舟越来越顺眼,觉得他哪儿哪儿都好,就是不正经了些。
“嗯嗯,张士舟最好。”春归手指戳了戳青烟眉心,这有了心事的女子,看起来都像小孩子一样,青烟竟然也不例外。
其实他们都有心事,只是过年了,都想看着喜庆一些。私下里都在想,穆宴溪去哪儿了呢?穆宴溪还活着吗?张士舟不敢捂着宴溪的事儿了,昨儿折子终于递上去了,临行前叮嘱:别走太快,慢着点。总觉得大将军命不短,不至于这样就没了。
到了夜里,外面噼里啪啦响着鞭炮,算是真的过年了。医馆也放了焰火,是张士舟带来的,他说要冲冲晦气,几个人围着焰火,看它窜向空中,绽放出五彩的花,把雪花崩的四散,薛郎中看着满天的雪和焰火,笑出了声。张士舟拉着青烟的手,把她的围脖紧了又紧,怕她着凉。青烟不自在的向一旁躲了躲,这么多人看着呢!
张士舟才不管,自己的女人自己不疼,要别人疼吗?紧紧攥着她的手。
放了鞭炮开始煮饺子,满满一桌菜和饺子,春归吃了一个饺子又吃了几口菜就觉得饱了,给自己倒了酒。
穆家的酒就是好喝,等找到你的尸首,就把这些酒都搬过来,着实够喝一阵子了,春归恨恨的想。
恰在此时,一个人推开了医馆的门,带着满身风尘和寒气,春归听到声音出来看,看到一个胡子一尺长的野人。那野人身高腿长,一双眼看着春归闪着灼灼的光。春归觉得有些窒息,这个王八蛋。
她的眼泪不知不觉落了一脸,流到唇上生疼,走到他面前向外推开:“你走!你走!”
宴溪不知所措的看着她,一双手抬起又放下,不敢碰她。他像山一样,春归哪里推的动,推不动不推了,把他的银票和钥匙拿出来扔到他身上:“还你!”转身跑了。
宴溪不知春归这是怎么了,只是觉着他的小春归气色不好,唇上还生了那么大个泡,想来是生病了。想去追她,却被张士舟抱住了。
张士舟抱着宴溪呜呜的哭出声来:“老大!老大你去哪儿了!我折子都递上去了,要给你准备后世…”
“……”
“老大你可算回来了,穆家的镖局还在将军府等着呢,跟我要人,说必须你签字。我哪儿敢说啊…搪塞两天了…”张士舟哭了半晌,才发觉自己失态了,起身抹抹鼻涕,放开了宴溪。
宴溪抬眼看到薛郎中和阿婆都在看他,阿婆眼睛红了,说了句:“回来就好,收拾收拾吃年饭吧!”抬腿进去了。
宴溪朝薛郎中点点头,走进去问阿婆:“春归哭了,我能去看看她吗?”
“你去罢!”春归这些日子上了那么大火,阿婆知道春归担心宴溪,倒不是男女之情,毕竟相处了一些日子,这孩子心善。
宴溪点点头,走到春归的门口。站了一会儿,刚刚看到春归哭,很想拥她入怀。宴溪有一些动容,这个女子这样傻,明明恨着自己,又这样担心自己。这世上还去哪儿找这样一个春归?
伸出手轻轻叩门:“春归,我进去成吗?”
“不行。”春归的声音闷在被子里,刚刚看到宴溪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他还活着真好,但是心里还是气,却不知为什么气。
宴溪装作没听到他那句不行,推门走了进去。春归随手朝他扔了个花瓶,他闪了个身,花瓶砸在门上,应声落地。
我的小兽。
宴溪看着春归坐在床上瞪着他,心里别提多熨帖,想了她这么些日子,这会儿这只小兽正瞪着他,好像要呲出獠牙吃了他。
他走过去蹲在她面前,仰头看着她:“不吃年饭吗?”
春归抹了抹自己的鼻涕和眼泪,脸转向一边不看他:“不吃。”
“哦。”宴溪哦了一声:“你是不是担心我?”
“不是。你是死是活与我什么关系,我已经把你将军府的酒散了,接下来就是散财。你今儿不回来,明天财就散完。”春归站起身推他:“你出去。”
宴溪雷打不动:“不。你再推我我抱你了啊!”
春归猛然抽回自己的手,宴溪看到她这样忽然笑出了声。他的胡子那么老长,这会儿挂着水珠,别提多狼狈。像头熊!
“你这样没法吃饭,一吃饭都能挂着菜汤。收拾一下,怪吓人的。”春归出去端了一盆热水回来,还有一把剪刀。
“多谢。”宴溪感激的看了春归一眼,拿帕子拧了热水盖在胡子上,过了一会儿才拿起剪刀,一点点刮。太久没刮了,胡子又硬,剪刀的刀片方向没控制好,刮出了一个口子,疼的宴溪丝了一声。
刮了胡子,终于像个人了,回身朝春归笑了笑:“多谢。”
春归的眼睛肿的桃子一样,嘴唇又有燎泡,整个人透着狼狈,让宴溪心疼。宴溪有好几次想把她揽到怀中狠狠抱一抱,但心知她不愿意,只能生生的忍着。
“你病了?”忍不住问她,这刚几个月没见,就憔悴成这样了。
“没有。”春归不想理他,把帕子拧干,擦了擦手:“出去吃年饭,都等着呢!”
“哦。”宴溪打量了一眼春归的房间,窗口的花瓶里塞了一枝梅花。椅子上铺了一层兽皮,被子是水粉色,透着暖意。春归站在那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他,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宴溪明知是自己多想了,仍旧想了一想。他冒出一个念头:“若春归是自己的小媳妇多好?”这念头一闪而过,张士舟来敲门了:“吃饭!”
他们走出去,宴溪看到桌上摆了一排好酒,分明是私库里的酒,抬眼看着春归笑。
“笑什么笑!”春归凶他:“都说了今日散酒明日散财,你当我跟你闹着玩呢?”
“没有没有。”他连忙摇头:“散得好散得好。那些酒放在私库里,没事儿的时候总想喝几口,有点耽误事儿了。趁早散了。”
没脸没皮。
薛郎中看这些年轻人有来有往,感慨万千。想当年,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时光呢!这样想着便提起杯:“过年了,走一个。”
大家都提起杯,宴溪跟每个人都碰了一下,边碰边说:“对不住,让大家担忧了。”到了春归那,春归迅速把杯子抽回,不与他碰,还在生他的气。
宴溪苦笑了声,看春归的目光就有几分求饶的意思,我知错了还不成吗?过年了,好歹给个好脸。
青烟在桌下踢了春归一下,朝春归使了个眼色,大意是过年啦,别苦着脸。
春归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了,因为穆宴溪一个人影响了大家的心情。于是正了正神色:“阿婆,吃完了还想看烟火。”
“那你先好好吃饭。”阿婆慈爱的督促她,她有好些日子没有好好吃饭了,阿婆很心疼。
“得令!”春归夹了一大口肉想塞进嘴里,但在张口的瞬间发出一声惨叫,嘴唇疼的眼泪落了下来。
张士舟看春归的糗样笑出了声,宴溪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立马闭了嘴。
春归捂着嘴放下了筷子,一双眼像两汪泉水,宴溪看着她,心里涌起无限温柔。
“京城送来的年货里,有烟火吗?”宴溪问张士舟。
“瞄了一眼,好多。”
“那我们一会儿去放烟火吧?感谢春归替我保管我的银钱和钥匙。”
青烟担心春归不想去,想要回绝。却见春归捂着嘴说:“好。”
阿婆和薛郎中年岁大了,不想折腾了,吃过年饭坐在医馆里守岁,四个年轻人一起去将军府放烟火。穆夫人果然是担心儿子受苦,整整送了三车年货,其中有一整车的烟火,够放到上元节。
宴溪抱了一些下来,排在地上,打了火石,烟火非常天空,像绮丽的梦。然后他并没有看烟火,而是一直在看春归。春归今日很狼狈,但在宴溪心中,如往昔一样美丽。
“穆宴溪,不管怎样,你得活着,不能死。”春归忽然开口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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