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溪迟迟无法落笔, 一只手抬在眼里,眼睁睁看着墨滴在纸上, 又晕染开来。他不停的问自己, 是否愿意就此离开无盐镇, 离开春归?一想到再看不到春归, 心就绞着痛。
他放下笔跑出营帐, 上了马驰进夜色无边。他想见春归, 想问问她,在她见过这样糟糕的自己后,是否还愿给彼此一个机会?有些话再不说, 就晚了。
马儿奔进街市, 在寂静的夜中发出一声嘶鸣。宴溪抬起头, 看到屋顶蜷着的那一小团身影, 是他日思夜想的春归。春归正望着他,她的眼透过夜色望进他心中,在他心里凿了一个小窟窿。宴溪本来有好些话想对她说, 却在见到她以后无法开口。只要看着她就觉得够了。
决定是在这一瞬间做下的。春归的目光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要他在天地混沌之中奔向光明。
二人就这样望了许久,更深露重, 屋顶泛起寒凉,春归打了个冷战。
宴溪终于开口说了话:“回去吧, 凉。”
春归却一动不动,刚刚二人默不作声,春归却觉着他们比以往任何一次交谈都深入人心。穆宴溪目光抚慰了她的心伤, 令她不想走。
“傻不傻,凉,快回去。”
“不。”
宴溪的马不耐的在地上转圈,他看了看远处,一个人影闪了过去,仰起头笑着对春归说:“我要走了,你快回去。”
春归耐不住冷了,又乏又冷,还是看着宴溪不动。宴溪叹了口气,跳下马,将马拴在路边,爬上屋顶,坐在她身边,脱下外褂披在她身上。
“春归。”宴溪出声唤她。
“嗯?”
“我有些话想对你讲..”宴溪试探着与她说话,那日二人闹成了那样,他有些担心自己会给春归带来困扰。
春归转过头看着他,一言不发。宴溪心里的伤口刚刚才开始愈合,这会儿春归这样看他,好似在拿手指搔伤口,又痛又痒。“别这样看着我,我会忍不住。”
“哦。”春归转过头去,看着下面那条街。
“春归,有些话我想对你说…想说很久了…”宴溪顿了顿:“四年前我们相识之时,我是一个乌糟不堪的人,那时见你生的那样美,令我见色起意。离开的时候又给你扔下了一袋金子...我以为我拿得起放得下,后面那几年却开始想你,直到去年三月,被人拉着去看杂耍,看到一个女子肖似你..我的心跳的那样快,终于知道我完了。千里迢迢来无盐镇见你,其实并不是为了赎罪,而是因为…”宴溪停住了,他没对一个女子说过那样的话,不知自己会不会吓到春归,停了许久,才咬了咬牙继续说:“是因为我爱你,春归。我心里有你,只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心里只有你…”宴溪说到这竟有些脸红:“我从前随行放浪,眼下所有的事都是我自食恶果。但我还想为了自己去斗一斗,为了让你他日想起我来,不觉得曾跟过穆宴溪而觉得恶心,所以我还想去斗一斗。我不会娶清远,我也不会娶别的女子,我…”还想说什么,伸手扳过春归的肩膀,却看到她脸上泪水滂沱。
春归做了一个梦,梦到穆宴溪说爱她,那个梦那样真实,令她整夜无法入睡。梦醒了,穆宴溪竟然真的坐在她身边,说爱她。
“我不说了,你别哭。我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穆宴溪有些慌了,怎么又把她弄哭了?心疼的手忙脚乱,想替她拭泪,又不敢:“你别哭,当我什么都没说..”
“你再说一遍?”
“…哪一句?”宴溪颤着声问她,心中的战鼓擂起来了,擂的震天响。
“爱我那句。”春归看着她,泪水覆盖下的脸庞泛起了红晕,宴溪的手搭上去,滚烫。
“我爱你。”
“我不爱你。”春归拿掉宴溪的手,爬下了屋顶。她心跳的不能自已,生怕自己多呆一刻就万劫不复。独留宴溪的手生生顿在那里。他苦笑着抽回手,你爱我或不爱我,都不影响我爱你。
他爬下屋顶,跳上马,狂奔而去。
宴溪打马回将军府,府门打开,便看到清远坐在廊檐下,似是整夜未睡。
“去见你的小春归了?”刚刚探子来报,穆宴溪在医馆前,与春归对望许久,而后上了屋顶,小春归哭的梨花带雨,大将军手足无措。这样苦情,戏文里都不敢这样写。清远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境,按照她内心的真实感受,她应当让轻武卫去屠了医馆,然而她不能那样做。轻武卫是父皇的人,她若做出那样的事,就不是因爱生妒了,而是因爱生魔,自己敛了这么些年,受了这些年苦,全都不作数了。
宴溪没有答她,而是在她对面坐下:“再过两日,就是张士舟和青烟成亲的日子。咱们也不必再等了,他们成亲第二日,咱们就启程归朝。”
“你舍得离开你的小春归?”清远心内嗤笑一声,你穆大将军大体是把我清远当成傻子了,你心里如何想的我不清楚吗?若要你离开你那个白痴一样的春归,还不要了你的命?
“公主大概误解了末将的意思,末将是说,末将亲自护送公主归朝,面圣辞官。”宴溪说完看着清远,笑了笑。所有人都以为穆宴溪生于穆家,扛着大齐的安危,穆家人从不出逃兵,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用此来威严宴溪。
清远愣住了,她咬了咬红唇,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我护送公主归朝,面圣辞官。”宴溪换了称谓,看到清远的神情,他觉得这个局,破了。清远再如何心机深沉,也不敢拿她父皇的宠爱冒险。“我再把话说的清楚一些,多年前,我曾唐突过公主,那时的我,乌糟不堪。没成想公主记了这么多年,我觉得对不住公主。这一切错都在我,公主想要如何惩罚我,都可以。只有一件事,我绝不会娶公主。”
“你想清楚了?”清远没想到穆宴溪会说出辞官的话,她所有算计的前提都是穆宴溪不愿也不能放掉他的身份、地位、穆家的尊荣,然而他说他要辞官。“你说你要辞官,你可问过你的父亲母亲?你觉得他们会同意你这样做?”
“不如回京城试试?”穆宴溪站起身,朝外走,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清远说:“有一事我要提醒公主,这无盐镇,不是只有皇上的轻武卫。公主说皇上赐公主那一百轻武卫能瞬间叫人毙命,那得看他们碰到谁。碰到我穆家军且试试看。春归以及她身旁所有的人,包括无盐镇,若是出了什么乱子,公主别怪末将就地举旗造反。”宴溪把话说的绝,一旦他下定了主意,就没有人可以改。
说完径直出了将军府,此刻天色已亮,这一夜,过的兵荒马乱,然而宴溪却丝毫不觉疲累。打马来到张士舟府上,用力叩他的府门。
张士舟已起身正在煮粥,拿着烧火棍来开门,看到满脸笑意的宴溪。“老大?”
“吃了吗?”宴溪绕过他向里走,赶上宋为揉着眼出来:“宋将军来无盐镇享福来了?太阳照屁股还不起?”宴溪嗤他一句,搬了把小凳坐在院中。
“正煮粥呢!”张士舟怕他二人打起来,连忙跳出来打圆场:“大家看一眼我煮的粥,粘稠适中,米香四溢,这是得了我们青烟的真传,再配上阿婆的酱肉和酱菜,今儿就齐活了。”
“一口一个青烟,你臊不臊?”宴溪踢了张士舟一脚:“赶紧端来,爷饿死了。”
宋为在一旁不说话,看着生龙活虎的宴溪。他与昨日大不相同,昨日像个七老八十的人,暮色霭霭没有生气,今儿呢,倒是意气风发。
“折子写完了?”宋为开口逗他。
“什么折子?”宴溪与他装糊涂。
“昨晚说好的,我留在无盐镇,照顾小春归。你写折子上表这件事。怎么,过了一夜,全忘了?”
“本将军的春归凭什么要你来照顾?下次换防你老老实实滚去北线,北线好,冬日大雪封账,三五日不用出门。”宴溪说到这,笑出了声。
张士舟端来了三大碗粥,还有酱菜酱肉,三人一人一碗,吸溜着喝粥。
“你这粥还真得了青烟的真传,粘稠适中,米香四溢。”穆宴溪夸他。
宋为不接茬,还是缠着宴溪:“说好的事,还能说变就变?”
“对,说变就变。你能拿我怎么着?”宴溪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想起昨日他放在春归唇边的手就来气。
“倒是不能怎么着,谁叫你是大将军。”宋为心知自己这趟局入的好,把穆宴溪盘活了。穆家三代为朝廷尽忠,到了穆宴溪这里,因着至高无上的尊荣,婚姻大事却不能随心。这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宋为最为瞧不上。是谁说一品大臣明媒正娶的就必须要是那名门闺秀?这世上名门闺秀很多,春归却只有一个。宋为从前担忧穆宴溪这次来无盐镇,会与春归结出恶果,直至昨日看他们二人之间的眼神才明白,那哪里是恶果?分明是善果。没想到你穆宴溪也有今天,该。
“张士舟后儿成亲,你备好厚礼了吗?”宴溪问宋为:“你别空着手啊,好歹是个将军。”
“你真说对了,我真的是空手来的…”
“空着手好意思喝我这粥?”张士舟一听空手,不乐意了。要抢宋为的碗,三人笑出了声。
“张士舟成亲第二日,咱们就回京。”宴溪对宋为说自己的打算。
“这么快?我还没跟我的小春归续完旧。”宋为故意气他。
宴溪瞪他一眼,继续说:“到了京城,我去辞官。清远这一趟来,奔着要我低头,这头我肯定不会低。大不了鱼死网破。总之我不会娶她,我不会再伤春归的心。”
“谁说你伤春归的心了?春归心里又没有你。”宋为不怕死的回他一句,要他明白,你不要春归,自然有人要。春归这样的女子,不知多少好儿郎惦记着。
“.………”宴溪不做声了。过了半晌说道:“春归心里有没有我不要你管,我有她就成。他日她若觅得良人,我决不拦着。”
张士舟看了宴溪一眼,今儿早上这顿粥喝的,喝出了这么些惊天巨幕。这要是跟青烟说了,不定惊成什么样。还是晚点告诉春归,总觉得好戏还没看够,想再看些日子…这样想着嘴角堆起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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