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走去哪儿?回东线吗?”春归听说月小楼要走, 开口问他。
“还没有想好, 戏班里好些人喜欢无盐镇, 干脆留在这里经营着戏楼。我自己大概回去另一处, 再盘一间戏楼。”他说完笑了笑, 用手指捻起一颗果子, 朝春归比了比:“我吃一颗好吗?”
“酸..不是唱戏不能吃酸吗?毁嗓子。”
“这几日不唱,可以放肆。”咬了一口, 果然很酸, 鼻子皱了皱, 扶额哀叹:“春归, 你是如何吃下去的...”
春归咯咯笑出了声:“我从前在山上每日都吃的!我吃惯了,你不成。青烟起初吃也吃不了。”说罢给他找了颗果干:“这个自己晒的,不那样酸,很甜。你既是今日开了荤,索性就酸甜苦辣都尝一遍吧!”
月小楼将果干放到口中,果然不酸:“春归没有骗我。”
青烟站在一旁看他, 明明是笑着说话, 眉眼间的愁思却是遮不住。今日他食了酸辣甜, 这些都是往日以后不沾的东西。好些年前,青烟在红楼里起过寻死的念头, 那会儿她把从前想做未做之事都做了个遍。想到这里,走到月小楼面前对他说:“我在成衣铺新画了一些衣样子,月老板随我来看看,帮我出出主意, 看看是否足够好?”
月小楼点点头:“眼下雪太大了,你身子又不便,改日吧?”
“明日吧?雪后初霁正合适。”
“好。”月小楼朝青烟笑笑,而后端坐在窗边与春归一同看雪。这雪下的这样爽利,在东线倒是很少见这样下雪,一年大概有这样一回光景。去年的那场大雪,是与宋为一起看的。在月小楼的宅子里,月小楼在东线的宅子,亭台楼阁极尽柔美。宋为初次去的时候并不惊讶,他对月小楼说:“京城的戏老板也多是财力雄厚。”
“那你可知那些财力是哪里来的呢?”那时的月小楼问他。
“自然是唱戏得来的。”
那时的月小楼心里笑他天真,到了后来却发觉是自己天真。他长在那样的家里,怎会不知那些戏老板为何那样富有?给对方留有颜面罢了。日子久了,便发觉宋为时时处处为对方留有颜面,从不说过分的话,从不问不相干的事,他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在那场雪中到了月小楼的宅子,与他一起坐在凉亭之中,周身是火炉的热气,廊柱上覆着水珠。二人泡了一壶茶,一边看雪一边闲聊。月小楼看着宋为晴朗的眉眼满是笑意,他讲的是那个名为春归的女子。他讲着别的女子,月小楼却还是为他心动了。
月小楼在这乌糟的世上苟活了二十载,见遍了乌糟之人。他的金银财宝如何来的呢?是甩着水袖在达官贵人的府中唱戏,而后步入一个个永夜中得来的,他躲不开。宋为是他生平第一遭看到的皓月当空。这些,他从不敢对任何人道。
“这雪下的真好,竟是把月老板看痴了。”春归用手指触了触他的手肘,而后问他:“小楼,你很难过吗?那一日带你去山脚吊嗓子,你一开嗓我就差点哭了。”
“我们唱戏的讲求以情动人。”小楼笑了笑,而后站起身:“我该回去了,明日找青烟看衣样子。”说罢穿戴好走进了雪幕之中,他的身影逐渐变成一个小圆点,消失在春归和青烟的视线之中。
过了许久,薛郎中才开口对春归说道:“春归,你这几日必须寻着机会为月老板把脉,他面黄而气虚。”
春归点点头。她最担忧的不是他的身子,而是他看起来了无生气。
青烟想说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了。她答应过月小楼不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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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这一日,宋为在京城收到了春归寄给他的信,信中赫然写到了月小楼。
月小楼这个名字,宋为已多日未曾想起。
宋为第一次见月小楼,是他在台上唱戏。从前在京城常常听戏,却没见过月小楼那样好的旦角。他袅袅婷婷上台,手中的水袖微微一抖,露出无比纤细的手指,眉眼低垂,张口便是一曲长相思。宋为心中无比震动,他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扔到台上,那晚,他豪掷千金。他接连十晚去听戏,只坐在那一个位置,每晚豪掷千金,像个纯粹的纨绔子弟。
宋为知晓自己不是纨绔子弟,之时他太喜欢听月小楼唱戏,每每听到入迷。到了第十日,月小楼终于走下台朝他鞠了一躬:“多谢这位爷每日捧场。”
他还上着妆,看他的脸,宋为想到殊色二字。这世上竟有男子生的比女子还要美,一颦一笑尽是风情。他朝月小楼点点头,走出了戏楼。
那以后就不再去戏楼。
再相遇是十几日后,在街市之上,一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向宋为走来。直至后来许久,宋为都想不通为何自己当时想到的第一个词竟是风华绝代。那男子站在宋为面前朝宋为点点头,而后开口说话,他说话的语气如清风朗月:“这位爷,又见了。”
宋为愣了许久想不起他是谁,只得朝他点头。
“我是月小楼,前些日子在戏楼见过您。”
宋为终于想起,这个人,是那个旦角:“原来是月老板,幸会。”
“怎么称呼您?”月小楼其实知晓他是谁,他入城那一日,他曾在人群中看到过他。只是没想到这样一位威武的将军,竟也会来园子里听戏,听了戏竟也会打赏,最令人意外的是,打赏过后,他便消失了。
“宋为。”
月小楼点点头,他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宋为的神情,有些戒备和疏离,于是向后退了一步:“不打扰您。”
宋为作别月小楼,走了很远回身看他,他正站在那里与人说着话,脸上挂着一丝淡然的笑,风鼓动着他的月白长衫,像极了一场温柔的冬雪。
后来宋为偶尔会去看戏,但再也不坐那个位置。看过戏便走,从不做停留。有时月小楼唱着唱着目光扫过他,看到他的专注,心中便会动那么一动。
宋为想见月小楼,但又说不清为何想见他。是在听了戏的夜晚,于闹市之中偶遇他,忘记谁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宋为与月小楼谈起自己的太傅父亲,谈起穆宴溪,谈起行军打仗,更多的时候,会谈起一个名为春归的女子。月小楼与宋为谈起自己儿时学戏,少年出师,谈起他的戏班子名满天下,谈起自己是个戏痴。
原来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可以有这样多说不完的话。
是那场大雪,宋为笑着谈起春归,说他是这天下最特别的女子。她养了一头鹿,她跑的比男子快,她开了一家面铺,他找人教她走镖教她用毒…月小楼看到他眼中的光,忽然将自己的手覆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手细腻柔软,与宋为骨节分明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们二人都愣了。宋为看到月小楼眼中闪烁着不明的情愫,他有些慌神。月小楼却忽然倾身向前,在他的唇边蜻蜓点水。
宋为一把推开了他,他胸口烧了一把火,大声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月小楼忽然垂泪:“你大概不懂,这世上有一种爱…如你我这般…”
“不。”宋为正色道:“小楼你误解了我。我与你相谈甚欢,是因着我把你当好友。我对你,绝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向后退了一步,在心中想着究竟该如何说才不会伤害他,过了许久抬起眼看他:“抱歉,我想我们不必再见了。抱歉,小楼。”说完转身离开,不知为何,心中却有一点钝痛。
从此再也没见。宋为离开东线那日,月小楼站在人群中看他,宋为的眼扫过月小楼,看到他的目光中有一丝忧伤,迅速的撇过头去,装作没有看到他。
今日京城的雪下的这样大,宋为收到春归写来的信,想起了月小楼。不知为何,那么想喝点酒。
冒着风雪出门,走到穆府,挂着一身白雪白霜,看到宴溪后开口说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宴溪看到宋为眼中真切的痛苦,二话不说,抱了一坛酒出来。二人坐在围廊里,看着那大雪出神。
“想春归吗?”宋为突然开口问宴溪。
“教我如何不想她?”宴溪每日都想着春归,傍晚还因着春归与父亲大吵了一架。“你呢?你是不是也在想我的小春归?”宴溪玩笑似的问他。
宋为摇了摇头,他将手中的酒壶高高的举起:“敬他!”
“敬谁?”
“敬一个一生的好友,敬从此相忘于江湖的好友,敬世上另一个我。”
作者有话要说:兵荒马乱的一天终于结束了。从早七点至下午一点半,亲人从手术室中推出来那一刻觉得活着真好。所以大家都要健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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