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终篇二

小说:春归 作者:姑娘别哭
    小鹿在面馆外头昏昏欲睡, 微风吹的面馆的铃铛叮叮当当响。阿婆和春归前两年种的小虫儿卧草已爬满墙壁,一直爬到屋顶, 只余窗子和门那里被阿婆剪了出来,上面夹杂着野花。孩子们下了学到面馆门口,围坐在小鹿周围,与它一起犯迷糊。

    青烟把小糊涂的小提篮放到门口的位置,坐在她身旁赶制衣裳。小糊涂出生快两月, 这会儿还是贪睡的时候, 侧着身子呼呼睡着,露出胖胳膊胖腿儿,十分惹人怜。

    这会儿是午后, 面馆没有人, 阿婆把草药摊在青烟一旁的桌子上, 一边与青烟说话一边挑着药, 满头银丝一丝不苟的梳了起来,用一根铜簪簪着, 耳上戴着一对羊脂玉耳钉,整个人散发着柔和的光。阿婆这两年愈发的瘦弱,细细的手腕在宽大的袖口里,有一种仙风道骨之感。

    小糊涂睡着睡着似是做了美梦, 小嘴咧开笑了笑。

    “春归小时也像小糊涂一样, 无论何时,都笑着。”阿婆说起春归,嘴角掩不住的笑意。

    “说到春归, 前些日子来信,打琼州直接回来,穆将军也随她一道。算了算日子,这两日也该到了。她还没见过小糊涂,不知会喜欢成什么样?”青烟咬断手中的线,这件衣裳是为宋为做的。宋为再过几日就要离开无盐镇去北线了,那里天寒地冻,一年有大半年是冬天。又赶上小楼刚走,他变了个人一样,瘦了一大圈。从前的衣裳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张士舟和青烟便想着为他重新做一些衣裳,一来为着保暖,二来为着合身。

    二人正说着话,门外起了一阵喧闹,孩子们不知为何笑了起来。青烟透过窗朝外头望去,停了两顶轿子,前面那顶,下来一个人四五十岁的男人,面容清隽,身着一件暗红对襟长衫,长衫上有金丝走线,远看便知做工精湛不凡;后面那顶轿,下来一男一女,男人大抵六七十岁,身量魁梧,一身黑色紧袖口衣袍,似是习武之人;女子不大看得出年纪,面容温婉清丽风韵极佳。不是凡人。

    “来贵客了阿婆。”青烟小声对阿婆说道,而后站起身。

    阿婆抬头的瞬间,三人已走进面馆,孩子们很少在无盐镇看到这样的人,好奇的围着他们,从门口伸出小脑袋,窃窃私语。

    打头的男子扫了一眼这家面馆,明明只是一家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面馆,却透着几分别致。青烟把小糊涂的提篮提到墙边,起身招呼他们:“几位要吃些什么?”说话的时候看到打头的男子的眼从阿婆身上扫过来,又扫回去,最后定住了。倒是没有恶意,只是令人难免觉着蹊跷。

    另外一男一女也打量阿婆,但神情与那个男子又有不同。

    今儿这面馆真是来了几位怪人。青烟在心中嘟囔,而后把他们选的牌子递给阿婆。阿婆走到后面开始忙活。

    三个人点的不少,三碗面,还要一坛酒,还有若干酱山货,满满的摆了一桌,这一吃,竟吃到了夜里,面馆里人来人往,走了一桌又一桌,唯有这桌客人雷打不动。三人话少,偶尔说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似乎各有心事。

    入了夜,多少有些凉。青烟把小糊涂提到后院,喂了奶,便丢给薛郎中,转身又回到面馆。

    张士舟和宋为去巡逻,今日不会回来,便把青烟送到面馆来,免得她一人在家闷得慌。

    剩下这几人,大眼瞪小眼,阿婆有心赶人,又不大好意思。只得干坐着等他们走。

    年轻一点的男子似是思忖良久,才开口对阿婆说话:“这位阿婆,坐下说会儿话吧?”阿婆听到他唤她,有些意外,但还是大方的坐了下来,笑着望他。

    “面还合胃口?”阿婆不知该与他说什么,便出言问了一句。

    那人点点头,缓缓从袖间掏出一个口袋,一层一层的拆开,一个镯子安静的躺在里面。

    “阿婆,这镯子,可是你的?”

    阿婆愣住了,这个镯子,她藏在身上几十载,这镯子上的每一处,她都能认得。然而她做的是死当,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它,阿婆眼睛湿了,缓缓点了点头。

    来者是文华帝和穆老将军夫妇。

    文华帝有很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许久才颤着声开口:“阿婆,你可记得镯子的主人?”

    怎会不记得?阿婆看着那镯子,明明只看这一眼,一生却疏忽一下从眼前闪过。

    那年阿婆多大呢?十八岁,像青丘山上盛放的夏花。走在镇子上,不知怎的,拴在路边的马见了她竟长嘶出声,跺着蹄子要跟眼前的女子一决高下。

    少女被这匹马莫名其妙凶了,围观的路人笑出声,令少女的窘迫更甚。伸出手指朝那匹马怒喝:“大胆泼马!”她的面上满是怒容,伸出的手指却显出娇嗔。梁放听到动静打饭馆出来,就瞧见这一幕,不知怎的,心动了一动。走上前去用剑鞘压下少女的手指,笑着问她:“招你了?”

    少女回身,看到一个公子,说是公子,却有几分凛冽。一双深潭一样的眼望着你,令你再大的火气都消了。脸微微红了,却还嘴硬:“它凶我!”

    “哦,那是它不对,我代它给你赔不是。”梁放笑着说话,眼中十分真切。

    阿婆始终记得梁放的笑。她长在青丘山的尼姑庵里,庵里的姑子们教她读书识字做人,十八岁这一日要她下山自谋生路。她是闯荡俗世的孤女,天不怕地不怕,一颗心却暖的紧。不知自己所遇何人,转身离开之时他却跟了上来,他的马倒是不凶她了,却张开嘴咬住她的包袱,不许她走。

    那时阿婆还不叫阿婆,叫阿娇。

    梁放常常在夜里,在她耳边呢喃她的名字:“阿娇阿娇,天涯海角,随我去罢?我这一生南征北战,漂泊无依,你在,我就有家了。”

    那时阿娇尚小,不知人生不禁过,总是偎在梁放肩膀对他撒娇:“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你不回来我就另觅良人。”说的一口狠话,梁放常常在这个时候咬住她的唇不许她说话。

    梁放是在一个深夜走的。

    阿娇睁眼看到手腕上套着一个玉镯,枕边放着一封信。梁放说京城急召,不能带她走,要她在无盐镇等他归来。

    起初阿娇是信他的,并未觉得难过,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然而月余后觉出了不对,阿娇的月信没来,找郎中把了脉,阿娇有喜了。她欣喜若狂,想给梁放去封信,却忽然想起这封信不知该寄去哪儿。阿娇只知他叫梁放,是个将军,没有成亲,其余一概不知。

    梁放应是会回来。

    阿娇的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来,那时的无盐镇不太平,镇上跑马灯一样的换守军,只是都不是善茬,城门口常常挂着滴血的人头。阿娇不敢离开,生怕梁放回来找不到他。然而梁放自打离开音讯全无。阿娇没有办法,带着肚子回了尼姑庵。

    梁念放刚出生那几年,山下战火不断。到他七八岁之时,忽然有一日,无盐镇的天晴了。说是朝廷的大将军大胜西凉,阿娇听到将军二字,便带着梁念放下了山。在无盐镇上,看到战马上坐着的人,比梁放小那么几岁,却俨然不是梁放。

    阿娇突然意识到,梁放不会回来了。她摘下手中的镯子,自此对他只字不提。

    梁念放好武,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打小便有领军之才。然而他没有门路,去从军谋不到好差事,屡立战功却得不到嘉奖。郁郁不得志,直至二十五岁才成亲。成亲第三年,生了春归,本应就此太平喜乐,西线战事起,他口口声声要为国而战,却战死在沙场。春归牙牙学语之时,母亲抑郁而终。伤透了心的阿婆带着春归上了山,自此再不问人间。

    那时有人问起阿婆,春归的父母去哪儿了?阿婆便说,去远方谋生路了。说的久了,阿婆自己也信了。总觉着还能盼着什么人。那个镯子在离她心口最近的地方放着,起初还拿出来看,越到后来,便越不敢看。阿婆觉着是自己害了念放,那会儿她刚三十岁,念放七八岁生的高,半大小子一样什么都会做,俨然不是拖油瓶。好多人看阿婆心灵手巧又生的美便上门提亲,她心里念着梁放,咬着牙婉拒一门有一门亲事。不是没有想过去找他,可他若是不来,自己找上门去,不知要徒增他多少负担。兴许他已娶了妻安定了下来,自此夫妻琴瑟和平,不再颠沛流离。

    与他一起之时,说要再嫁的话有多气人,等他就等的有多坚决。

    这一等,就等了一生。

    阿婆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用手指摩挲着镯子,轻声问文华帝:“他还好吗?”还能说些什么呢,恨过他吗?从前恨过,慢慢的就不恨了。只希望他好。

    文华帝眼眶红了红对她说道:“阿婆,他…走了有四十年了。他…是为了护着我走的。”那时文华帝六岁,还只是一个皇子,先帝驾崩,朝廷乱了套,皇子自相残杀,梁放作为将军被急召回朝,与当时的穆家一起护住了庆年帝。

    那时的梁放一颗心赤城滚烫,愿意为了天道正义去死,直至把文华帝送上皇位。他却死在了他身前…陈年往事,想起便心酸。那些年他至死不肯娶妻,是在酒后与年少的庆年帝说过:“那个镯子,你惦记好几年,想拿去玩。眼下,在我心爱之人手上。”临走前,最后一句话是:“找她…”然而那时的庆年帝自顾不暇,待他成年后再想起这件事,竟不剩知情人,只余那个镯子一条线索,然而那镯子,消失在了人世间。

    文华帝把镯子推给阿婆,哽咽着对她说道:“阿婆,他没有辜负你。”

    阿婆终于哭出了声,念了他一辈子,竟是念着一缕孤魂。她颤抖着将镯子碰到面前,那镯子凉感丝丝入扣,像极了他第一回用手捏她的下巴,指尖冰凉。然而这个人此生不会再见了,他走了,他竟是走了…

    青烟在一旁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阿婆捧着那个镯子,仿佛又老了几岁。蹲下身去抱住阿婆的腰:“阿婆,你莫哭,春归会伤心的。”

    “谁敢惹我阿婆伤心!”一个娇俏的声音打门口传进来,门开了,小鹿正在春归腿边撒欢,她看到面馆内的情形愣住了。

    一旁的宴溪也愣住了,皇上?父亲?母亲?

    没人告诉他皇上微服出游了,父母亲也从未说过要来无盐镇。又看着正在哭泣的阿婆,面色登时不悦:“儿子的婚事竟让父亲大动干戈去为难阿婆。”是对着穆老将军说的,他以为穆老将军对阿婆出言不逊。

    穆老将军瞪了他一眼,刚想开口训他,却被穆夫人拦住了:“不给皇上请安?”

    穆夫人提醒宴溪,不能没有君臣之礼。

    “不必。”文华帝站起身:“即是微服出巡,就不必请安了。”这一晚明明没说几句话,心中却绞着疼,令他失了与人寒暄的心思,起身向外走:“你们叙旧吧!朕..去走走他曾走过的路。”梁放对庆年帝来说,比父皇还要亲。梁放为了他,放下了远在无盐镇的阿婆,明明心中念着她,却只字不提,直到临死那一刻才肯提起。梁放不能两全,阿婆盼了他一生,这足令庆年帝动容。这也是为何,他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是为梁放,为阿婆,也为自己。

    阿婆还在哭着,春归走到她面前抱住了她:“阿婆,你莫哭。你告诉我这是怎了?皇帝老儿欺负你了是不是!”春归眼眶有些红,阿婆只是哭着不说话,心中却一直念着:他没有忘了我他没有忘了我…他死了,竟比他没有忘记阿婆更令阿婆难受!

    作者有话要说:晚点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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