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銮驾在朝阳门码头上直接上船,京师水路便利,顺着运河很快就能到万寿寺的山门前。玉芬站在帘子后面,看着岸上的景色。因为太后的銮驾要出动,禁军和锦衣卫早就把运河两岸的闲撒人员给清除干净了,那些房屋也被勒令关门闭户,谁要私自打开朝向运河的窗子,张望太后的銮驾,那可是要被抓住问罪的。因为这一路上玉芬只看见两岸草木葱郁,房舍连绵,却连一个行人都不见。
小平安傻乎乎的站在玉芬身后,抻着脖子张望着:“可算是出来了,只是人人都说运河两边商户鳞次栉比,是京城热闹的地方。怎么今天却什么都没有了?”玉芬笑着敲敲小平安的脑门:“你个糊涂的小东西。一般体面人家女眷出门还要跟着几个家人呢。何况是太后的銮驾,岂能随便叫人围观指点的,更要紧的是警戒安全。万一有什么丧心病狂的混进来,可不要出大事吗?比别以为戏本子上那些书生在大街上对着哪位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一见钟情是真的!”
小平安吐吐舌头,脸上一红不说话了。玉芬说中了小平安的心思,宫中从太宗的时候就有传统,太监和宫女等可以读书识字,小平安进宫的时候目不识丁,先在宫里上了一年学,跟着读过书的老太监认识了几千字。后来到了玉芬身边也学了不少。现在小丫头不仅能看懂五书四经,还学会了看话本小说了。
别看宫里是个规矩最森严的地方,但是话本小说却是个神奇的存在。大概是深宫的生活太寂寞了,不仅太监宫女们会偷看那些传奇话本,就连着太后,嫔妃们也会拿来消遣时光。当然太后不会自己看,自有宫里会说书的女先生来讲给太后听。
嫔妃们则是更喜欢传戏班来,演出各种男女情爱,悲欢离合的剧情。小平安最近被话本小说给迷得神魂颠倒,本以为玉芬不知道。谁知不防备被玉芬点出了心病。
这个小丫头真是长大了,少女情怀总是旖旎,但是生活是残酷的,小平安的身份没有资格做粉红色的少女梦。
“你别打量着我什么也不知道,藏在床后面的书我都收起来了。太后体恤咱们,因此对这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别忘了这是哪里了。那些东西不过是编出来消遣时光的,里面有些大道理,教化世人,知道礼义廉耻也算是积德的事情。但是有些作者动机不纯,自己本就是走了歪门邪道的,写出来的东西都是误人子弟!教你读书识字是为了什么?早知这样还不如不识字的好。教你读书是为了叫你自己动脑子,分辨是非的?说出那样的话,叫人听去了,连着太后脸上都无光!”太后宫里的丫头竟然说出没常识的话,起步叫人笑话太后御下无方?
小平安仔细想想,脸上越发羞愧:“姑姑教训的是,我记住了。那些东西我再也不看了。真是给害人的东西!”
“你能想明白还算是聪明。你也不用这样极端。人生在世遇见的东西多着呢。谁知道今后会遇见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今天是个话本小说,明天没准是个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你要学会辨识,看树木知道森林,不要被外物困住了。有道是大道无形!你看那些妖怪都变化成各种样子,你有了火眼金睛就不怕了。你今后要多想想。别整天混吃混玩。咱们是跟着太后来上香的,不是叫你逛街呢。到了寺里,你好好地跟着念经。这里不是宫中,别到处乱走。别想着遇见个什么才子的事情!”玉芬拍拍小平安的肩膀,小平安脸上一红,低下头:“姑姑,我错了。我再也不乱说了。”
原来那天小平安跟着几个小宫女竟然说起来西厢记了,几个女孩子起哄说:“你跟着姑姑到万寿寺去,那个地方可不比宫里。你没准还能得一段姻缘呢,张生不就是再普救寺遇见了莺莺小姐。太后这一去,肯定少不聊锦衣卫,龙禁卫羽林卫。这里面羽林卫和龙禁卫都是世家子弟,放在陛下身边历练,将来都要做大官的。你要是能和那个世家公子一见钟情,将来也是诰命夫人了!”这些话都是她们私下的玩笑,那几个小宫女说者无心,偏生小平安看多了才子佳人,竟然存了一段心思。
玉芬早就察觉了,但是她也没立刻叫小平安责骂惩罚,只等着机会叫她明白醒悟。看着小平安认识到了错误,玉芬放缓了语气,安慰了小平安一会:“我这是为你好,有道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想出人头地本没什么错。但是你是宫中的女子,就要知道分寸。行为不检是什么罪过,你该知道的。你现在还小,心性不定,这个事情就悄悄地过去了。今后你认真办事,对太后忠心效力,何愁没好前程呢。前些天出宫去的伍书女进宫来。她当初就是个宫女,因为侍奉太后勤谨,周全做了女史,后来赐婚出宫。这才是正路呢!”
小平安想了一会,对着玉芬说:“姑姑的话手机金玉良言,我记住了。我到前边看看,看太后午休起来了没有。”
打发走了小平安,玉芬查看了下要供奉的各种东西。等着一切都周全了,玉芬从册子里面抬起头,长长的舒口气才离开了专门放东西的舱房。等着玉芬走远了,从舱房的一角转出来个人,身量颇高,倒也是一表人才,身上穿着是羽林卫锦袍,腰上悬着宝剑,看起来还算是器宇轩昂。
那个男子看着玉芬消失的方向默默地出一回神,微微叹息一声才慢吞吞的走了。
到底是佛家清净地,万寿寺草木葱郁,苍松翠柏,禅堂佛殿,梵唱声声,叫人不由得觉得心神宁静。万寿寺本来就是皇家寺院,太后认为万寿寺的菩萨最灵验,在京城几十家皇家寺院里面最推崇的便是这里。皇帝侍母至孝,下令重修。因此万寿寺更加宝刹森严,房屋殿宇鳞次栉比。
太后的行宫就在东边观音院,这里是刚修的,房屋殿宇都很宽敞。玉芬跟着太后在万寿寺日子很悠闲。每天不过是陪着太后念经礼佛,剩下的时间还可以在后院随便走走。太后住的兰舍后面一片很大的院子,里面有上百棵百年松柏,其中有的松柏已经是千年之久了。更有无数的奇花异草。
一片桂花开的正好,太后来了兴致说要做糖桂花,玉芬带着好些小宫女小太监在树下采桂花。几个身手敏捷的小太监攀上树去,使劲的摇晃下,顿时浅黄色的花雨纷纷落下,整个园子都笼罩在了馥郁的香气里面,初秋的天气是凉爽的,加上沁人心脾的花香,玉芬忍不住想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姑姑,太后叫你呢!”小平安站在不远的地方对着玉芬招招手,玉芬看着小平安手上的东西,笑着说:“你怎么端着茶杯到处乱走,看摔坏了太后最心爱的茶杯,你怎么交差。是什么事情?”小平安被玉芬敲打了一顿,收起来不切实际的心思,一心一意的办事听传唤。太后出来,带的人手不多,谁知太后身边两个奉茶的宫女竟然生病了。太后看着小平安机灵可爱,就叫她补上缺了。
小平安算是升了几级,越发的感念玉芬教诲。小平安笑着说:“本来是应该先放下茶杯再来传话,但是这是个好事,我就先赶着来了。今天荣国公的夫人来了,给太后进献了一整套的白玉茶具。太后欢喜得很,叫直接用哪个呢。姑姑快过去吧,是好事呢!”小平安故意卖个关子,对着玉芬做个鬼脸跑了。
到底是什么好事?玉芬在心里转了几圈还是不得要领。很快的到了太后日常见人花厅上。就听着一阵欢声笑语,满座的绫罗珠宝,玉芬知道太后在见命妇们呢。只是太后叫自己来做什么呢?难道是太后想起什么东西叫自己找出来?是了,刚才小平安说荣国公夫人进献了一套茶具,太后肯定要赏的。
等着玉芬行礼之后,就听着太后含笑说道:“叫你来可是一件好事,你看这是谁的!?”玉芬一抬头,顺着太后的眼光看去,一个妇人站起来,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呢。在一群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的吗,命妇之中,这个女人的装扮明显有些素净了。她头上只一支点翠的簪子,身上是银灰色的八团缂丝袄,一条生绢百褶裙,分明是个寡妇的装扮。
玉芬有些迷茫,这个人眼熟的很——那个妇人似乎没察觉出来玉芬的迟疑和犹豫,激动地上前两步,伸出手要抓玉芬的胳膊。玉芬下意识的躲闪了下,她是宫廷女官,不能和外命妇们太过亲昵。尤其在太后跟前,这是大大的失仪。就在玉芬下意识的要躲闪的时候,幸亏几个命妇们一起上前拉住了情绪激动地女子:“邢夫人,小心失仪。”
玉芬脑子轰的一声,原来这个女人就是她的亲生母亲张氏。玉芬的心里一片凄凉,以前在家的时候,张氏就不怎么待见她,每天跟着兄妹晨昏定省,张氏唯独对自己视而不见。更别提私底下母女相处了,那几乎是没有的。入宫十年,玉芬已经把过去的种种忘掉了,就连着张氏的容貌也成了个模糊的影子。
看着张氏身上的素服,玉芬心里一动,原来邢步文,她的父亲已经不在了。玉芬本以为自己会伤心欲绝,谁知她心里只是划过片刻伤感,就平静无波了。
张氏被提醒,有些尴尬得站住脚,拿着手绢捂住脸。“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夫人还要节哀保重。太后面前不要失仪了。”没等着玉芬反应过来,她的身体已经先做出反应,客套生疏问候和安慰,完全是例行公事,没有丝毫感情。平淡的语调连着玉芬自己也吓一跳,她立刻拿着手绢低下头默默地擦擦眼圈。在心里拼命地想着邢步文以前的种种,好容易调动出一点情绪来。
玉芬红着眼睛,作出强忍伤心的样子,无声的看着张氏。太后对玉芬的稳重很是满意:“人有旦夕祸福,你虽然不能床前尽孝,但是你父亲在天有灵,看你平安夜该瞑目了。你在我身边勤谨服侍,我早就想着给你个恩典。今天你母亲来请安,你们母女退下,到一处说话吧。”太后摆摆手,立刻有个小太监过来带着她们母女走了。
在花厅边上一个小小的房子里面,张氏低着头,絮絮叨叨的和玉芬诉苦起来:“……你父亲好好地人,好容易升了户部侍郎。谁知一场病,没一个月就撒手人寰了。你哥哥远在外面,你弟弟还小呢,你妹妹们都是女孩子。我一个妇道人家可怎么办啊!你可知道玉芳的婚事有麻烦……我可是在太后跟前求了半天,才见到你了。你可要为家里帮忙啊!”
玉芬听着张氏的话,心里越来越冷,刚才乍一听见邢步文去世的消息,玉芬还是很伤感的。但是听着张氏那番话,她似乎对丈夫去世没什么哀伤之情,更多是抱怨,为什么邢步文没安排好身后事就死了,害得她失去了提款机和靠山。
大哥邢玉森身为长子,虽然在外面做官,但是父亲没了一个月了还没赶回京城。要知道邢步文在苏州粮道做官儿,姑苏到京城几天就能赶到了。而且从张氏的话里听得出来,张氏认为自己的大儿子还是个孩子呢,怎么能辛苦办事?至于玉芬的弟弟妹妹们,都是可怜的孩子,需要别人为他们遮风挡雨。
听张氏的语气,是叫玉芬去操持邢步文的身后事呢。但是自己已经入宫了,而且她一个女子,能做什么呢?
“母亲和我说些,我现在人在宫里,就算是想帮忙也是鞭长莫及。”玉芬把茶杯向着张氏面前推了推:“我一个月没几个钱,不过这些年还有些体己,等一会拿来母亲带回去。就算是我对父亲最后一点心意吧。这里规矩大,太后叫我见你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母亲还是别哭了,仔细着失礼。”
“你真是铁石心肠,养不熟的东西。我怎么也是你亲娘,死了的是你的亲爹。你个不孝的东西。人家为了爹娘连着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你倒是好,六亲不认,好像从石头里面蹦出来一样!”张氏愤怒的瞪着玉芬,咬牙切齿给玉芬扣上不孝的帽子。
“我现在是朝廷的女史,承蒙陛下和太后的恩典在内廷侍奉,也算是陛下和太后的臣子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只能尽忠不能尽孝了。若是母亲不高兴,大可以去告诉不孝!”玉芬再也不会像以前忍受张氏的偏心和伤害了。她一个女孩子,能做什么呢?
若是当初自己没有进宫,而是被张氏卖给藩王做侍妾,她就不信,张氏还能跑到藩王哪里去找自己支撑邢家吗?
“你——”张氏被玉芬堵得无话可说,一口气憋在胸膛,她颤抖着指着玉芬,脸上涨得通红。
玉芬冷眼看着张氏,不紧不慢的说:“我等一会叫人送银子来。我一个月不过是二两俸银,这些年也没攒下来多少。”说着一个小太监端着个盘子进来:“这是太后赏赐给邢夫人的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玉芬有些惊讶,邢步文也算是朝廷大员了。但是按着定例,邢步文这样级别的官员薨了,太后赏赐给家属最多不过是三百两到头,这还要是身居要职,深受皇帝信任的呢。邢步文虽然级别够了,但是他没什么特别突出的政绩。一辈子就是个按部就班的太平官罢了。实际太后特别的抚恤金娥不过是一百两。
现在太后竟然大手笔的给了五百两,玉芬不知道心里该是高兴,还是担心呢。太后给了五百两,那是对玉芬成绩的认可。只是这五百两实在太多了。正在玉芬犹豫的时候,张氏感恩戴德的跪下来,接受了太后的赏赐。
张氏最后狠狠地拿着眼角撇着玉芬,从后槽牙里挤出来一句话:“我算是白生你了!只盼着今后你再也不要遇到难事,求人家帮忙!”言下之意是玉芬既然如此绝情,她再也不会帮助这个女儿一星半点了。
听着张氏的话,玉芬忍不住笑了:“求人帮忙——哼,我总要求能求的人啊。谁会在大街上随便拉着个人帮自己呢。”没等着张氏发飙,玉芬面色一沉:“这里不是外面,规矩错了一点夫人脸上可难看了。君前失仪是大罪。还有夫人今后还是收收性子,父亲不在了,你也该谨言慎行不要惹是生非才好。回去安分守己的过日子吧!”
“你——”张氏刚要拿出来长辈的架子,但是面对着玉芬,她那团嚣张气焰竟然无声无息了。
等着玉芬出去,就见着柏青站在不远的地方:“太后叫我看看你。生老病死,天命难违。你还是节哀顺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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