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层层回廊,便是被林子掩住的嘉陵王府偏院。晴天朗日,偏偏雪厚得铺了满地。
一个女子背靠着房门坐着,好似感觉不到冷。
那是个眉目如画的女子,头发挽成了精致的随云髻,插着两只素簪。她脸色透着些红,但袖口露出的指尖已经冻得发白。
可她也不管,只那样静静地坐着,一双溢出春水的杏眼半阖,看初雪看得入迷。
房间里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走了出来,一摇一晃间,头上的簪子伶仃作响,给死寂的院子平添了一抹生意。
“我就说嘛,王妃穿这艳色衣服保准好看。”她满脸笑意地走来,将温初白交叠的手打开,塞进自己带来的暖手炉,铜制小炉与女子腕上玉镯磕了一下,发出个清脆的声响,她被吓了一跳,“王妃,你手真凉。”
温初白像是这才看到她一般,脖子缓缓转了半圈,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白桃,你再叫我一声初白小姐吧。”
白桃吓了一跳,连忙左右环顾了一圈——大雪湮没了人迹,就连人气儿都埋得没了影。
她没瞧见人,这才放下点心来,小声地嗔怪道:“王妃,你莫要再开这样的玩笑了,万一被人听见,是要杀头的。”
温初白压住今日反常悸动的心跳,冰凉的手指点了点白桃的眉心,抿着唇笑,“又没旁人。”
嫁到嘉陵王府已经七年,她当了七年的嘉陵王妃,可没有一人知道,七年之前,皇帝赐婚的人是他的嫡姐——温初澜。
而她,只是用来替她的。
温初澜是宰相家的嫡女,生来便尊贵,瞄上的是皇帝身边的位置,知道自己被指给三皇子嘉陵王,气得差点把温家闹翻了天。
温家的父亲温偏安是个好父亲,起码对温初澜是的,自己的宝贝嫡女儿不愿嫁,自然得顺着女儿的心意。父女两人一番商量,便把主意打到了和温初澜有八分相似的庶女温初白身上。
温初白那时才刚刚及笄,其母柳氏在府里没有半分话语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不经世事的女儿被人强行套上了温初澜的衣服,扮作了温初澜的样子,替温初澜嫁到了嘉陵王府。
今年的初雪,实在太白,白得温初白猛然忆起了自己的真名。
往事早就蒙尘,便是想起,也是朦朦胧胧的。十五年的旧事,七年的新事,她连听江決叫了她七年的“阿澜”,都快想不起自己姓甚名谁。
“你就唤我一声罢。”温初白又是低语,声音还是那般温婉,却加了一丝恳切。
白桃动了动嘴唇,不知道为何今天主子为何如此反常,但反正四下无人,叫一声“初白小姐”应该也是无妨的。
她正要叫,门口一个凄厉的女生遥遥响起。
“温初白!”
温初白一怔,没想到忽然听到了自己名字,竟有些陌生。
江決搂着一个容貌昳丽的女子,驾着轻功飘然而至,而那声暴喝正是这女子所为。
江決便是温初白的夫君,三皇子嘉陵王了。
温初白当了七年的嘉陵王妃,见两人搂着过来也只是施施然得起了身,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身上微不可见的雪花。
江決生了一副好样貌,面如冠玉,眼如寒星,着一身月白长衫站在雪里,除了穿得单薄了些,当真是个谪仙般的男子。
温初白收拾好了自己,微微欠了欠身,“妾身见过王爷。”
江決不出声,她便兀自站了起来,勾起个和往常相见一般无二的笑,继续扮演着她的嫡姐温初澜,“初白妹妹,你怎么来了。”
温初澜披着江決的披风,衬得身姿娇小纤细,她一脸的气愤,“温初白!你到现在还死不承认!当初你给我下了迷药顶替我的身份嫁到了嘉陵王府,我念你是我妹妹,没有揭穿你,没想到你竟还心安理得了?”
她这颠倒黑白的功夫着实令人咂舌,温初白也不答她,只是默默看向了江決。
七年来,她与江決相敬如宾,江決也一口一个阿澜叫着,她不信这人对他没有半分情谊。
江決的眸子很黑,像是幽深的古井,看不到其下的一丝波澜,瞧见温初白看向自己,也无一丁点变化,只面无表情地道,“温初白,你本为温家庶出,却因嫉妒姐姐的亲事冒名顶替,这可是皇帝下的旨,这般欺下瞒上,你可知罪?”
温初白的心瞬间如一地白雪般冰凉。
三个人剑拔弩张地对峙,忽听得“咚”地一声,白桃的双膝重重地砸在了雪地上,连连摇头,“不是的王爷,王妃她不是您想的那样的!”
温初澜看清地上的人,暗自后悔当初只毒死了温初白生母柳氏一个,这才让她有命在这坏事。
江決道了一声,“来人。”
门外候着的小厮、丫鬟乌泱泱地围了过来,将一隅小院塞得满当当,把一地白雪踩得黑黢黢。
温初白皱起了眉,心疼这一院被糟蹋的雪。
江決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民妇温氏,欺瞒圣上,欺瞒本王,于今日赐死。”
白桃吓得花容失色,“砰”、“砰”地磕起了响头,一边哭一边凄厉地道:“不要啊,王爷!王妃她是被逼的,她是被温初澜逼的啊。”
“啪!”温初澜的巴掌甩上了白桃的脸,“你这贱婢,本小姐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我看你明知不报,定是共犯,来人啊!给我乱棍打死这贱婢!”
温初白与执杖的小厮一同看向了江決。
她怎么能!
江決,我才是你的发妻啊!
江決令恍若未见她恳切的眼神,点了一下头。
听到“刺死”也没什么反应的她顿时白了脸,眼前这二人一唱一和,无非是要将她嘉陵王妃的位子空出来。
但,她攥紧了拳,提高了音量,“白桃是无辜的!”
无人理会她的声音,白桃被人拉扯着跪在院子正中,木棍敲击皮肉的声音轰然响起。
白桃一口鲜血“哇”地吐出,艳丽得压过了温初白的玫红衣裳。
她不管不顾地奔了过去,伏在了白桃身上,执杖的小厮措手不及,重重的一棍敲在背上,敲得她手中的暖炉滚了出去,滴溜溜地停到了江決的脚边,暖化了一滩污水。
“江決……”她嘴边溢出了血,心中火焰早已熄成一个摇摇欲坠的火苗,“我是……阿澜啊……”
你叫了七年的阿澜啊。
江決却决绝转身,温柔地替温初澜整理好披风,他声音里满是关切,像是懊恼不能将眼前的人拥在怀里暖着,“阿澜,别冻着。”
温初白晃了神,她在嘉陵王府过第一个冬时,江決也曾这样对她过。
那时她还以为,江決虽与她无太多感情,但始终是对她不同的,却没想到,他对着别人也是这般无二。
那烛火般的微弱火苗,终是灭了。
小厮失手打了温初白一下,不敢再打,举着棍子犹豫不定地等待江決发令。江決替温初澜整理好衣服,依旧背对着温初白,声音冷若寒霜。
“温氏,你不必这样,我本也替你准备了三尺白绫,不会如此痛苦。”
横竖一死,温初白忽然笑了起来。
张狂的笑,嘲讽的笑,决然的笑。
江決与她相识七年,她无时无刻都在完美地扮演着宰相嫡女,嘉陵王妃,从未如此失态过,他想转头去看,却被温初澜拉住。
温初白笑了半晌,就连话音里也带上了讽刺的笑意,“温初澜,皇后的位置就那么吸引人吗?”
她这话一出,满院顿时静得连针尖戳进雪地的声音都能听清。
老皇帝江桑如今病入膏肓,太子江汎理应才是第一顺位,温初白这么说,便是在咒老帝死,言江決反。
温初白还在兀自说着,“温初澜,你也太可笑了,你这是爹嫁不成,嫁给儿子啊,哈哈。”
“江決,你也是的。”她与江決从来都是温声软语,带着笑意的,从未像现在这般,“你们两位一个嫁了皇位,一个娶了后盾,真是绝配。”
江決下意识攥紧了拳。
“白绫。”他道。
“拿什么白绫。”温初澜娇笑着拦他,眼里却是要溢出来的恶毒,她嫌弃地环视了一圈,看每个人的眼神都宛若在看死人,“这一院的人可都听见了,一条白绫怎么能够用?”
江決怔了一瞬,旋即微笑道,“还是阿澜考虑的周到。”
角落里忽然冒出来几个黑衣人,一同跪在了江決面前。
江決只是微微点头,他们便“是”了一声,抽出腰间的弯刀在院里屠杀了起来。
入目是刺眼的红,温初白仍旧伏在白桃身上,颤抖着声,“江決、温初澜,你们欠我的,我会要回来的!”
弯刀很凉,凉到从喉间划过时,凉意竟盖过了痛意。
温初白倒在了地上,没来得及听见温初澜肆意狂妄地回应了她:“下辈子吧!”
穿过层层回廊,便是被林子掩住的嘉陵王府偏院。晴天朗日,偏偏血厚得铺了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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