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荷塘走到尽头,便是宰相府里最偏僻的院子——拂柳院了。
初春的天,阳光轻薄,像是层淡淡的金雾洒在了嫩绿的柳芽上,明明是好时节,柳枝们却一溜儿地低垂着头。
拂柳院里愁云惨淡,温初白整个人都被掖在了薄被里,唯独露出个没有血色的脑袋来,她本玉色透红的温润肌肤,也因为昏迷三日而早已晦暗无光。
头疼,是最最明确的感觉,像是被钝器敲击,不间断轰鸣之中,连带着整个头颅都微微发胀。温初白阖着的一双眼轻轻转着,像是想要努力挣开那重逾千斤的薄薄眼皮。
“初白小姐,初白小姐……”
一个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像是白桃的,却又不完全一样,似是比白桃年轻了些。
“阿白……阿白怎么了?”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响起,带着万分的惊喜与痛惜。温初白模模糊糊地听到,整个身子都僵硬了一瞬。
这是她娘亲的声音,她做梦也希望能再听一句的声音!
可是怎么会呢?他的娘亲不是在七年之前就被温初澜设计杀害了吗?
温初白想不通,继续被动地听着外界的声音。
“初白小姐刚才眼睛动了。”
“哪里动了?”又是娘亲的声音。
胳膊被人隔着被子抓住,那样有力,那样温热,温初白还在和眼皮较着劲,眼泪便已经顺着脸颊滑下。
于是那温热的手便爬上了脸颊,带着微微的粗粝划过眼下。温初白哭了,柳清芳许是因为女儿终于有了反应喜极而泣,一时也掉下了泪,她嘴里不住祈求上苍保佑,再一低头,直直地撞进一双古潭般幽深的黑眸中。
柳清芳惊喜万分,“阿白,你醒了?”
白桃闻言,更是像是扑火的蛾子一般直愣愣地飞了过来,欢快地叫着:“初白小姐你醒啦!可吓死奴婢啦!”
温初白看着自己的娘亲,还是那副老样子,清瘦、利落,像个被人擦得干净的细口青花瓷瓶,正关切地斜着身子瞧向自己。又看了看还是个小丫头的白桃,扎着一对双平髻,缀着两朵粉花,可自己却更像朵未开的花苞,正是二八美丽年华。
温初白扶着脑袋坐起了身子,她这身子虚弱,仅仅是爬起来便耗费了全部力气。
“我……”她的喉咙干涸嘶哑,发出的音调低沉怪异,吓得白桃连忙去端了水来。
温初白润了润喉,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熟悉的院落让一种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可能在她脑海中惊现,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声音颤抖。“我这是这么了?”
“你忘了?”柳清芳皱起了眉,“你与温初澜在书房玩时,不小心磕到了桌角,晕过去了。”
“和温初澜……磕着……”温初白重复了一遍,轰然想起,那竟是七年前的事情!
“娘……今年是哪一年?”她试探地问。
柳清芳摸摸她的脑袋,笑道:“怀川三十七年,怎么,还害怕自己一觉睡过去,错过了过年的年糖了?”
怀川三十七年!
温初白只觉着一股摄人心魂的麻意从脚尖自下而上地窜上了头顶,让她头皮发热,发麻,四肢百骸也一并都通了窍。
她被江決杀了的时候,明明是怀川四十五年,她竟然回到了七年前!
太好了,太好了。娘亲还活着,白桃也还活着,他还没有嫁给江決,一切都来得及改变!
温初白顾不上其他,伸手就将柳清芳揽到了怀里,嘴里不住念着,“娘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她实在哀戚,弄得本来被抱得一头雾水的柳清芳也被带动了情绪,一个失而复得,一个即将失去,母女二人各怀心思抱作一团,哭得连衣服都打湿了。
温初白掉着泪,抬头瞧见了一边偷笑的白桃,心底五味杂陈,朝她招招手,“白桃,过来。”
白桃不明就里,刚凑近两步,便被温初白一并揽进了怀里,瘦弱纤细的手掌在她身上轻轻地拍着,“没事了,没事了。”
白桃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但看她轻拍自己,便也回拍她,大喇喇地道,“初白小姐,幸亏你醒了,要不然晚些时候皇上要来看三王妃,相爷都没法交代呢。”
惨烈的前尘往事被一句“三王妃”勾得忆起了大半。
上一世,她答应陪温初澜一同去书房找父亲,却没想到父亲和温初澜竟然商量好要她代替温初澜嫁给江決。她不同意,争执之下温初澜把她推倒在地,脑袋磕了桌角,这才昏迷了三天,等她醒来……
温初白揉着额角,当时她醒来……似乎是个下午,可这会儿太阳高悬,原是这一世她听着娘亲的声音,一时激动,起得早了些。
她抬头望向柳清芳。娘亲一如记忆中的样子,惨白着脸,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刚刚及笄的女儿就要这样嫁人,还是顶替别人。
温初白将自己的手抚上柳清芳的手掌,安慰道,“娘,没关系的。”
柳清芳闭着眼,悲戚道,“嫁到三皇子那儿后,有时间便回来看看娘,娘没能耐,不能和林夫人对抗,只是苦了你啊……”
温初白沉吟,原来这件事不仅温偏安、温初澜父女二人知道,原是他一家三口的计划。
她在心中冷哼一声。
上一世,是她年纪小,不懂变通,娘亲让她嫁,她就嫁了,以至最后这小小一院的三人不明不白地死了干净。
再世为人,她定要扭了这命运,改了这天数。
柳清芳盯着沉思的温初白发怔,她总觉得自己的女儿似乎这次醒来之后有了些变化,但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温初白看着沉稳不少,像是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
思及此,她又抚了抚温初白的发丝,强迫自己带着笑,“我们初白嫁人了,稳重了,以后就是大姑娘了。”
“娘。”温初白握住柳清芳的另一只手,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我不会嫁给三皇子的,绝对不会。”
柳清芳安慰她似的点点头,似是不忍心再说,回头吩咐白桃去热些粥来给她喝。
温初白许久没见她,恨不得眼睛都黏在娘身上,柳清芳吩咐白桃,她便盯着看,也不说话,只是傻笑着,柳清芳被她这番眼神看得没了脾气,“来,娘给你讲讲皇家的事儿。”
这是前世未有过的事儿,温初白揉揉脑袋,上一世她醒来之后到底做了些什么,她一时半会竟想不起来,索性也不再难为自己,乖巧地坐好,听柳清芳讲述。
“当今圣上本有五位皇子,但二皇子、四皇子皆因意外去世,所以如今我们怀川只有太子江汎、三皇子江決和五皇子江煜三位皇子。”
温初白点点头,柳清芳说的不算什么秘密,她一早便知道,如今装出一脸好奇,只是想多听听她的声音。
“你要嫁的,就是三皇子,嘉陵王江決,虽然不若江汎那样将来可以荣登大宝,但大家都说三皇子为人谦恭有礼,生得也俊美无双,文韬武略样样能行,在一众世家子弟中出类拔萃,是个不错的如意郎君。”
她一连夸了一串儿好词,好像安慰自己江決是个不错的儿婿。
温初白撇撇嘴。
江決?不过是根中空外直的虚竹罢了,哪有心。
柳清芳顺了口气,似是还要寻词来夸江決,温初白感觉头皮发麻,连忙打断她,没话找话地问,“那五皇子呢?”
“五皇子?”柳清芳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之前不小心听温偏安说漏嘴的事来。
“这事儿我也是听你爹说的,你随便听听便是,切莫传出去。”瞧见温初白点头,柳清芳才接着道,“五皇子江煜,相传在十二岁时便患了病,早早送出宫了。”
温初白眨眨眼,她一早便知道五皇子十二岁便出宫的事儿,但却不知道是因为得病,便又问道,“是什么病?”
“好像是失心疯,似乎正是因此,五皇子的封号才定为了聪慧王。”
温初白睁大了眼睛,皇子患了疯病,于皇家而言的的确确是件丑闻,怪不得没几人清楚。也就是温偏安官做的大了,才能打探到这些平日里捂得严严实实的皇室秘辛。
“啪!”
门外一个瓷碗落地的声音骤然响起,惊到了说话的两人。
白桃慌乱的声音响起,“老爷,大小姐,你们,你们这是要干嘛呀!”
碎碗连带着惊呼砸破了记忆的最后一层尘封,温初白想起了上一世自己醒来后的事情。
那时自己刚刚清醒,嗓子哑得很,白桃去厨房拿水给她喝,回来的时候便遇到了带着一行人马刚进院子的温偏安和温初澜,白桃一惊,被乌泱泱的人群吓得手头一松摔碎了碗,如擂战鼓般,宣布了一出闹剧的开场。
丫鬟们拿着温初澜的衣服,端着温初澜的首饰,听从温初澜的命令鱼贯而入,将她按在床上梳妆打扮,折腾成了温初澜的样子。
温初澜则一脸嫌弃地换了她的衣裳,临走还不忘吩咐把柳清芳和白桃锁到柴房。
皇帝来时,温初白已经焕然一新,皇帝对温柔贤良的“温初澜”十分满意,定下三日后的良辰吉日,将她指给了江決。
再之后……八抬大轿来了宰相家门,温家嫡女“温初澜”风光大嫁,入主嘉陵王府,成为三皇子的正妃。
温初白闭了闭眼,无论如何,都不可再次重蹈覆辙。
“娘。”
柳清芳冰凉的手指攥紧温初白,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不怕。”
“娘,你刚说,五皇子患了什么病?”
“失心疯。”
温初白点点头,轻声道,“好。”
白桃没有理由,更拦不住气势汹汹的温偏安与温初澜,拂柳院的房门宛若摆设,被温初澜轻轻一脚便被踢得仰面朝下,沦为踏板。
一行人与记忆中分毫不差地鱼贯而入,皆盯着床上那只着了单薄亵衣的温初白看。
温初澜瞪他们一眼,“都愣着干什么?干活啊!”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