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安眠

    “这座庄园有一百年以上的历史,经历过几次战乱,外墙能看出修补的痕迹。半个世纪前外祖父用全部积蓄买下这里改建酒庄,外面的葡萄藤最老的树龄有几十年了。”他带着姜世熙向楼上走,为她介绍房屋布局,“你可以看到墙面的图画透出浓厚的文艺复兴气息,这是法国独有的。舅舅的房间在最里面,我们保存的很完好,妈妈和外祖母一直幻想着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庄园门口,像小孩一样跑进门。”

    姜世熙回忆着不多的往事,“他有时候是像个小孩子,手舞足蹈一惊一乍的。”

    他打开门,屋里玻璃窗明亮,书桌和床铺盖着白布防尘,墙上贴着很多传奇乐队和沙滩美女的海报,明确表明了他的取向。“看来他喜欢摇滚。”

    “妈妈说他对披头士乐队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乐队解散的时候他连着好几天待在房间里闷闷不乐,啊,他还有把吉他。你要看看吗?”

    姜世熙看着老吉他,“请帮我拿下来吧。”吉他挂在墙上落了些土,他拿下来为她拂去尘埃,姜世熙调好音,弹了《Let it be》的两小节。

    “舅舅原先常常给家人弹,也许你弹上一段她们心里会好受些。”他接过吉他打算一会儿一起拿下楼。

    姜世熙没听见他的话,或者听见了却不想回答,她看着桌子上的相框,“这是谁?”

    “他们的乐队,听说他们之间起了冲突。他说这个地方让他伤心,因此离开了这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他耸耸肩,无法评价这位没有印象的长辈。

    “他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太清楚,他离开时我刚出生,也许你可以问问其他人。”

    姜世熙看向窗外,景色非常漂亮,他们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就下楼了。

    两人在楼上呆的时间不短,下楼时她们已经收拾好情绪在等待,杜兰德老夫人满眼悲伤和怜惜,“我和她们商量过了,打算将一部分酒庄和产业留给你和你的哥哥。”她泪眼蒙蒙的说着,“我们过得这么好,我的孙子孙女什么都没有……”

    姜世熙想她不是什么都没有,“我不懂酒,酒庄在你们手中更好,我在韩国有住处。”

    他们迷惑了,不是以孤儿身份长大么,买房子这么容易吗?杜兰德老夫人纳闷,“你的房子是买的还是租的?租的也就罢了……”

    “买的。”

    作为奶奶的心悬了起来,担心她走了歪路,“你是做什么的?”

    乍相逢,姜世熙谨慎道,“做歌手……经纪人,房子是公司福利。”

    杜兰德老夫人仍然不放心,“还是来法国吧,如果你不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我在市里还有一套住处。”

    杜兰德姑姑继续劝阻她,“福利房难道比家里好吗?”

    得推了邀请,姜世熙根本没打算住很长时间,便想用山庄新建的房子推脱,“这里有网络吗?如果有我可以找到些照片。”

    “别看这里复古,是实打实的现代生活。”

    姜世熙从网上搜出图片,给他们展示La famille d\'abord度假山庄,这个名字有些怪,但是景色极美,尤其是宣传网站上的图片非常漂亮。老太太指着图片问,“这是什么?”

    “草地波悠球,一种热门游戏。”她点开一个宣传视频,“进入球里滚下山坡,很有意思。”

    她摇摇头,“你玩儿过?太危险了。”

    姜世熙给她看另外两组图片,“滑翔伞和水上波悠球,很安全。这里经济作物不发达,靠这些带动产业。这是外围,最里面是私人领地,我走之前还没建好。”

    “你住在这里?真酷。”德尼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怀疑她在说谎,哪个公司会让员工住在山庄里呢。

    “平时跟着艺人行程住在宾馆,这里去的少。”她敷衍道。

    老夫人拭了拭眼角,“太好了,这里景色不错,你过得很好。”

    很好?看起来很好。姜世熙打开宣传片放着,美轮美奂的夜景、萤火虫、精心装饰过的溶洞,一切看起来都这么美好。姜世熙留了下来,她想在这里待几天,看看什么样的风土养出了杜兰德这个姓氏,而她的父亲又是怎样一个人。

    杜兰德庄园很漂亮,像很多当地的酒庄一样酿造红酒自给自足,家族成员大多在酒庄里工作,家族企业使他们形成牢固密切的家族关系。

    姜世熙的姑姑卡特琳非常喜欢她,丈夫意外离世后她恢复杜兰德的姓氏回了娘家,因此在这里常住。她常常和姜世熙在庄园中漫步,说些她的父亲小时候的事,“我们小时候每逢下过雨的早上都要来这片树林中摘蘑菇吃,褐色的蘑菇一簇一簇的长出来,摘下来兜在衣摆里带回去让妈妈给我们做奶油蘑菇汤。”

    卡特琳的儿子比姜世熙还大,可她说起年少时的事却像年轻的少女,显得非常怀念。姜世熙迷惑不解,因为他们口中的父亲和她记忆中的父亲不大一样,“他是什么样的人?”

    “瑞克很有活力……”

    “瑞克?”

    “你不知道他的法国名字?埃瑞克·杜兰德,我们叫他瑞克。”

    姜世熙仔细的听着,“请继续说。”

    “他小时候很可爱,长得迷人又爱讲笑话,很多姑娘喜欢他。我们总是在一起玩儿,骑自行车、野营、举办聚会,和他相处是件非常舒服的事情。他有副好嗓子,跳舞很好,舞会上从来没有闲着的时候,我记得高中毕业时……”

    卡特琳兴致很高,她给姜世熙讲了很多事情,可她越来越糊涂,“他长大之后呢?他长大之后是什么样的人?”

    她情绪低落下来,“他迷上了摇滚,和朋友们组建乐队,有时候在酒吧里表演。仍然有很多姑娘追他,可他只喜欢一个,她和别人结了婚。新郎是乐队的贝斯手,他们非常亲密,瑞克和他分享一切秘密包括他喜欢谁。所以他很受伤,留下书信说他要离开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没想到他去了韩国,我们在那里没有认识的人。”

    晨光照在林间被树枝分出光晕,姜世熙仰头看着法国秋天的天空感到非常不真实,“我觉得你们对我说了谎。”

    “什么?”她迷茫的看着姜世熙。

    她抽出胳膊,“你们说他优雅大方、幽默迷人、专情又擅长音乐,每个人都爱他,他是你们的天使。但在我的记忆里,他却是摧毁我们的家庭的源头。”

    “发生了什么?”

    姜世熙看着她,面无表情,“他夜不归宿专事享乐,不顾妻儿在外面招蜂引蝶。他的妻子出身传统家庭,温柔善良,后来争吵和无望的生活成了她生活的全部,他渐渐逼疯了她,她仍然爱他却因此更恨我们。”

    卡特琳摇摇头,“恨?不会的,不会有女人恨自己的孩子,尤其当她爱着孩子的父亲。”

    “所以她为什么想掐死千山?”

    “你说什么!”卡特琳震惊了,她看着姜世熙无法言语。

    姜世熙接着说,“天使瑞克染上了毒瘾,他不再理妻子和孩子们,而年幼的两个孩子有着带来灾祸的眼睛,彻底失去爱人后她疯了。”

    卡特琳抖着嘴唇,“她掐死了你的弟弟?”

    “不,那次她没有成功。她看到在后面盯着的我,突然醒悟这是她的孩子,抱着千山痛哭了一天……是她放的火,在争吵过之后。”

    “天啊天啊,上帝……”卡特琳在胸前划着十字,姜世熙伸手扶住她支撑不住的身躯。

    姜世熙扶她坐到椅子上,她喘了两口气,紧紧握住她的手,“告诉我,她做了什么。”

    火灾之后的十几年里,姜世熙即使对安宰范或者韩旭贤也守口如瓶。三个月前她在姜千燮耳边只说了几个字,而现在她能痛快的说一说了,“放学之后,我回家正在和千山玩儿时他回来了。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他们开始争吵,这是常事,所以我们躲到院子里做游戏……”

    过去了太长时间,可那天的事仍然历历在目。她抱走姜千山,小派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在院子里拍照取乐。过了很久妈妈来叫他们进屋,她的脸上有泪痕,苍白而薄的嘴唇微微发抖,发丝凌乱的散落在耳边。姜世熙没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他们吵架后她常常这样狼狈。她用尽量平稳温柔的语气说道,“世熙啊,带弟弟进来。”

    她好几年没这么温柔的对孩子们说过话了,只用冷眼看他们,连话都不愿意说。姜世熙看着她发愣,她又说了一遍,对她招手,“快进来,外面风大。”

    她扔下相机,带着姜千山进了屋,眼珠一错不错的望着她,她心中仍有期待。

    她递给姜世熙一杯水,“喝些水我们一起睡一会儿。”

    小孩子有哪个不希望父母喜欢自己的呢?纵然她平时表现很差,姜世熙仍然满怀期待的喝了水,有股怪味可她什么都没说。

    “千山也把水喝了。”

    她喂给他水,可年幼的姜千山全吐了。她本能的想发火,姜世熙出言阻止,“不是他的错,水有味道。”

    她低下头眼神躲闪,里面似乎隐隐有着泪光,“这样啊……”

    姜世熙觉得屋里太安静了,“爸爸在哪?”

    她避开姜世熙的眼神,“爸爸睡着了。我们也睡吧,你回屋去。”

    她想抱姜千山上楼,姜世熙觉得奇怪,她只有当着丈夫的面才会抱他。果然姜千山不习惯,对姜世熙伸出手,哭丧着脸叫她,“姐姐。”

    她把姜千山揽进怀里,“别叫她。”她抱走了姜千山,进了主卧。姜世熙在她关上门前偷偷看了屋里一眼,爸爸在睡觉,可姿势很奇怪,他跪在地板上脸朝下趴在床上。她羡慕姜千山,她也想和温和的、不吵架的父母在一起,可妈妈没叫她,把她关在了门外。

    姜世熙很快困倦,在自己的床上昏睡过去。似乎是梦,她觉得空气灼热,烤的她皮肤疼痛,怪异的感觉升起来,她像是清醒的,可醒不过来,如同木头一样躺在床上。呼呼的热风中她听见姜千山的呼喊,他会说的话不多,一直哭喊着姐姐。也许是饿了或者尿了,姜世熙想抱抱他,她在梦里挣扎。

    他开始咳嗽,声音变小,渐渐的没有了,这时姜世熙感觉小派在她的头顶呼气,它拱着她的脖子咬住衣领把她拖下了床。脑袋磕在地上在颅内发出巨大的回响,姜世熙勉强睁开眼,她能呼吸却好像窒息一样,胸膛火辣辣的疼,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她看到满眼通红的卧室,几乎掉下来的灯具和装饰,窗帘上撩着红彤彤的火焰,恍然中她想到,这是地狱吗?小派拖着她向外走,经过门槛时她被门槛上的铁质部位刮了一下,左手肘感到的剧痛让人分不清是灼烧还是割裂。但痛感让她的眼睁大了些,乱哄哄的人围了上来,吵吵嚷嚷的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她开始耳鸣,然后晕了过去。

    醒过来时姜世熙已经在医院了,头上和胳膊上扎着绷带,脑子昏昏沉沉的像是睡多了。护士看到她醒了,温柔的轻声问她哪里不舒服,姜世熙眨眨眼感觉脑袋里灌满了泥浆无法思考。护士对她解释道,“你吸了太多的烟气,再吸一段时间氧气就舒服了。”

    她的嗓子很疼,声音哑了,“我弟弟呢?”

    “在别的病房,等你好了再去看他,还有你的父母。”

    姜世熙当时不知道护士是骗她的,当他们受了伤,像她一样躺在床上。时间过得快极了,姜世熙身体恢复的不错,所以她很快知道姜千山死在了火灾里。那几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睁着眼睛坐了多久,每天只睡几个小时便从噩梦中醒来,最后他们决定给她喝微量安眠药试试。护士把药拿给她,“世熙啊,我们喝药吧。”

    她看见药瓶,好像有些眼熟,“把瓶子给我。”

    护士有些奇怪,把药递给她,“这是药瓶,不能玩啊,一会儿我去给你拿个娃娃。”

    她没有回答,喝了水,却没有把药片咽下去,小小的药片黏在舌尖上,熟悉的古怪味道越来越浓直到发苦。姜世熙永远忘不了那个味道,和妈妈给她的水一样的味道。她说,“我见过这几个字。”

    “你识字吗?”护士不以为意,以为这些药瓶在小孩子眼里都是一样的。

    姜世熙小声说,“它们长得一样。”

    出院后因为无监护人姜世熙马上被送到了孤儿院,似乎只是一转眼她期盼的父母、兄弟和小派都没有了,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孤儿院前的街道上。姜世熙这才明白梦中姜千山的哭喊是多么的真实,而她恍然察觉那里不是地狱,这里才是。

    卡特琳双眼中满含泪水,用力握着她的手,“他们竟然这样当父母……”

    姜世熙伸手拽下片叶子揉烂,三个孩子中姜父最喜欢姜世熙,因为她很小的时候就能分清韩语和法语的区别,而这也成为姜母厌恶她的原因。她唯一不厌恶的孩子是姜千燮,她经常提起他给他们带去过新婚一样的甜蜜。姜世熙说,“喜爱千山的人只有我,我们有一样的眼睛,但我把他留在了火里。”

    “不是你的错,你也是个小孩子。”

    姜世熙心中感到些许慰藉,是的,仿佛所有人都在怪她,妈妈说她为家庭带来了不幸,小姨认为她本身即是灾祸。而姜千燮,他没说可姜世熙知道,他像妈妈一样软弱,内心的胆怯和年幼脆弱的心理让他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他不能怪父母,不能怪两岁的孩子,只能怪姜世熙,自欺欺人的认为如果姜世熙当时能醒过来一切都不会发生。甚至连她也怪自己,如果当时意识到不是梦,是不是姜千山不会死,记忆中的一声声惊恐的尖叫是对她的指责。

    结果,唯一不会埋怨她的人只有埃瑞克,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我尽了职责。”姜世熙扔掉手中的烂叶子,“失去了令人耻辱的家庭后我得到了另一个。”

    卡特琳既悲悯又伤痛,“你恨他们吗?”

    她转身往回走,“是,我以他们为耻。”

    卡特琳呜咽着说,“别怪他,他容易心软,不知道抉择。”

    姜世熙明白,这是她从他身上得到的礼物——优柔寡断,尤其面对感情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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