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离平阳县不过二三十里远。
往来行人若是轻装简从, 还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镇子落脚, 然而平阳县令为官数载,家私甚重, 几张马车停停走走, 赶了一整天的路,也才只走了不到一半。
“老爷, 夜间赶路危险,前方有个酒家,不如先到那儿歇一个晚上?”
前平阳县令朱铄自马车上下来,看一眼昏昏欲沉的天色:“这荒郊野岭确实不宜夜间赶路,只是不知那酒家是否仍有空房可供我等歇脚。”
管家模样的人笑道:“老爷为官清廉正直, 又敬重妻室不沾女色, 在这平阳地界, 老爷您的贤名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朱铄捏着下巴上的三缕短碎胡须,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得色:“那你去问问那酒家,可有空房安置我等。”
管家应承一声,挺起肥壮的胸膛自去问了。
在那店中。
蔡修缩在桌子的一角, 尽量让自己呼吸得不要太大声。
“侄儿为何如此惊慌?”莫与争搂着崽子犹有心情戏弄这个偶然遇上的小书生,“这店中酒肉饭食虽不是予人吃的,但店主也算是个容易近人的好妖怪,他对咱们并无恶意, 侄儿莫要再害怕了。”
蔡修想说若不是你进门就掀飞了两个妖怪,又把其中几个特别凶恶的捶成饼饼,自己怕不是今晚就要成了桌上摆的一盘肉菜了。
可他完全不敢说出来。
这个自称“萧拾”的男人……或许是男人吧?
在蔡修眼中, 他可要比这一屋子的妖怪可怕多了。
自从白日里莫与争在老夫妻俩开的茶棚里遇见蔡修之后,他就决定暂时带着这个有点儿意思的小书生,免得他将来遇到命中注定的那只怨鬼时,被吓得太狼狈。
日行一善嘛。
莫与争给自己找乐子的行为套上一个好借口。
“萧……小叔。”蔡修上牙下牙互相嗑着打抖,“我,我们真的要在这个地方过一晚上吗?”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我既然答应了刘家老两位为他们的女儿报仇,那就一定会把事情办成,不但要办成,还要把它办好。”莫与争摆出长辈的姿态,语重心长好像在教导自家不懂事的小辈。
蔡修从喉咙里憋出来一声:“嘤。”缩在桌子后边不动了。
红椒伸着指头戳酒家老板好不容易才翻出来摆上的一盘炒豆子:“阿父根本没必要亲自动手。”
莫与争用折扇轻轻敲他的脑门:“如果什么事都交给别人去做,那我岂不是会少了很多乐趣?你们也不肯生小孙孙给我玩呀。”
蔡修看着红椒肉嘟嘟的五短身材,没忍住开口说道:“……是否太早了。”
嘿。
这人其实心还挺大的。
红椒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胖爪子,很认真地告诉他:“我已经成年了,只是出了意外,才变成这个样子。”
蔡修顿时对着他露出“这么大人了竟然还赖在父亲怀里真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红椒“哼”了一声,把头扭朝一边:“阿父,咱们别管他了吧。”
“放这儿让妖精吃了他算了。”小娃娃嘴撅起来,莫与争打趣这怕不是能挂上个油瓶了。
蔡修紧张地不行:“对不起我错了请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么可怕的地方QAQ……”
莫与争把脸一板:“你怎么能这么吓唬你表兄?他胆子小,万一吓坏了可怎生是好?”
“……您入戏真快。”红椒叨叨了一句。
他朝着蔡修抬起两只小爪子合在胸前:“对不起表兄,小椒不是故意的。”
完全没能入戏的蔡修整个人都石化了,僵着身子滑到桌子底下,视线却正好对上了桌子下边一双惨白的眼瞳。
“啊!!!!”蔡修尖叫着,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双腿发虚几乎没发行走,他本能的蹭到莫与争身旁抱住了“萧拾”的一条腿。
蔡修浑身不住地颤抖,抬手指向桌子底下:“萧、小、小叔、桌子、底、底下有有有有鬼!!!”
他才说完就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哼!”
一转头发现红椒的双眼已经变成了赤金竖瞳,满含敌意地看着自己。
莫与争安抚地拍拍蔡修后背,单手扶着他坐回椅子上。
此时桌子底下蹲着的小鬼爬出来,抱怨道:“这位公子太不讲理,小的只是在此处躲个懒睡一觉,生生被您一嗓子喊得,三魂七魄都要散了。”
他浑身青黑,只有蔡修腿肚子高,乌黑的唇边两颗惨白长牙突出来,肚子滚圆,四肢却细如干柴。
小鬼不停地拍打自己的胸口,不停地念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旁边有个长着三瓣嘴的兔子精踹了他一脚:“你早死了,哪里还能再死一次,快去后边帮忙干活!”
兔子精和小鬼都是这店里的“员工”,手上也沾过妖精人族的血,但莫与争不爱在乎这个,他只是随手收拾了几个身上罪业深重的家伙,再很友好地对掌柜表示,自己要借他的地方办件事情。
这酒家的掌柜是只老鼠成精,他见了莫与争收拾其他妖怪那干脆利落又凶狠得不行的手段,哪里还敢有异议?
忙不迭地收拾走了地上墙上碎成一滩的妖精血肉,再给莫与争三人上了人族能吃的酒菜,就带着在自己手下办事的小妖小鬼们躲到后边再不敢出声了。
此时柜台上坐着的是一只老鳖精,他跑得比其他妖怪慢,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堂里客人已经跑光,同僚们也都躲到了后边,掌柜老鼠精还不停地对着自己使眼色,要自己乖巧待着……
鳖鳖心里苦,但是鳖鳖不敢说。
老鳖坐如针扎似的,不时挪挪屁股伸头往外看,期待能有个什么东西进来,好让自己说上几句话,解开这窘境。
他心里的祈祷有了成效。
朱铄的大管家带着两个小厮,抬头挺胸昂首阔步地走进酒家。
“咳咳!”管家故意咳了两声。
老鳖精双眼一亮,殷勤地凑上去:“几位客官可是要住店?”他习惯性地打量这几人身上长了多少肉,旁边那两个太受,不如中间这个肥肉解馋。
想着想着,老鳖精突然后背一寒。
才想起来如今店中还坐着一尊煞神,那几个被拍得连渣都不剩的妖精,就是把他当成了普通人人族,扬言要沾醋生吃了,才被一巴掌拍成了肉饼,连魂魄都没能逃走。
他唯唯诺诺地收回视线:“楼上还有四五间客房,后边有能安置车马的院子,只要,只要五钱银子一个晚上,客官您看?”
老鳖精不知道人世的价格,毕竟从前进了这家店的人族可都是拿自己当住宿费的。
管家听了他的报价,心里一喜,给两个小厮打了眼色,要他们拿一间房间五两银子的价格回去报给朱铄,还要加上车马的安置钱,又能小赚一笔。
他心里小算盘打得美滋滋。
却不知道酒家中唯一的一桌客人正在观察着他。
桌上的酒碗盛满,酒面上却浮出来这个管家从前长着平阳县令官威做过的许多黑心事。
这管家欺男霸女倒卖人口不说,还放印子钱,若是看上了好人家的姑娘,便故意罗织罪名抓人入狱,再让家人给他们缴赎罪银子才肯放人。
他往往都会狮子大开口,直接要个人家出不起的价格,再故作好人地放印子钱给人家,等到了后头还不上钱,便还换了一张面孔,拿着借据将那家人的女儿拖进娼馆里,说是卖身抵债,其实只是为了方便自己满足//淫//欲。
“这主仆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莫与争唇角带笑,神态轻松地点评。
蔡修却早已义愤填膺:“如此恶奴,平阳县令都不管管吗?”
“此人该死。”红椒目光冷漠。
“他们确实该死!”一个女子的声音凭空响起。
蔡修被吓得又抓住了莫与争的手臂,红椒抬起爪爪把他的手拍开。
路旁那对老夫妻的女儿,名叫刘玉奴的女鬼显出身形。
她朝着莫与争盈盈拜下:“上仙出手相助,奴感激不尽,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报答。”
刘玉奴死去多时,仍然保持着十三四岁的模样,其实她已经为了复仇在人世中徘徊了二十多年。
“等你了却心愿,再说报答不迟。”
刘玉奴生得风流袅娜,又在娼馆中呆了许多年,从未见过如“上仙”这般目光清正的男子,由此她心中不由对莫与争产生了信任的感觉,甚至隐隐想要依靠过去。
却又被莫与争怀里的红椒以目光逼退。
这小娃娃长得挺可爱,不知为何瞪起人来竟是如此可怖。
刘玉奴不敢造次,只垂首在一旁静立。
她是鬼魂,没有影子,在妖怪开的酒家里也没想保持着凝实的人形,虚虚渺渺地飘着。
一旁的蔡修满脸苍白虚汗直流,差不多快要昏厥过去。
莫与争把桌上的酒壶往他的面前拨过去:“夜深寒凉,大侄子还是少许饮上两口,也好暖暖身子——”顺便再壮壮胆子。
蔡修抱起酒壶就是一顿“吨吨吨”。
红椒不忍直视地双眼翻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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